一个诗人,身为星宿、发为仙音,却只剩下名字;一个时代,号称盛世,却以虚荣摧残着诗。李白,改变了唐诗,却错过了时代;而整个大唐,又怎么错过了他?台湾作家张大春小说《大唐李白》系列,首部曲《少年游》梳理李白早年的萍踪游历,解读诗人的身世、师从之谜,勾勒盛唐时代的斑斓世相。

 

白马春风少年游

 

李白的谜样身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的蒙学儿童念的第一首诗不再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是一个伟大时代和它最伟大的诗人留给后人的念想之一。

 

大唐,文治武功的极盛之世,是一个以无比的自信和激昂风采拥抱世界的时代。但原本最自由的诗,却在这个时代被赋予格律的法度,成为改变命运的手段。

 

李白,作诗豪迈奇绝、潇洒不羁,连诗圣杜甫也不禁赞叹“白也诗无敌”。然而,心怀“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远大抱负,李白却无缘科考、浪迹天下,错失光辉仕途。千载以下,他的诗篇众口传唱,可他作为生命的真实自我,却遭人遗忘。

 

这种巨大的不对称,吸引了张大春对李白的注意。他思考李白的身世谜团。张大春笔下,李白的家族获罪西迁,李白的祖父临死前留下遗言,要儿子回到大唐。

 

张大春认为,李白的父亲用钱买通守关的官员,获得全家的“签证”。没有选择长安、洛阳而是去了四川,这恰是一个精明商人的选择。“对出身不是太正经且进关手续不太合法的商人家庭,他们最好是去有足够人口和商业活动的地方,同时又不会有太多行政管辖和对身份、地位进行检查的地方。蜀中就是这样一个理想之处”。

 

李白二十五岁仓促离开家乡,张大春推测,李白十七八岁时可能因为伤人躲到了大明寺。没多久又跟随道术之士“东岩子”赵蕤学习。张大春说,这段经历大概对李白后来人格的成长,历史的见解和写作技术的磨练都有很大的影响。

 

李白的幼年、少年都在读书。然而李白读书是为了什么呢?张大春推测,李白并不是为了考试而读书。作为商人的儿子,他并没有出仕的机会。

 

李白斗酒诗百篇

 

李白离开赵蕤,开始少年游。父亲为他准备了丰厚的川资,然而钱很快就花光了。李白总结自己的生活——用三十万钱“接济天下寒士”。三十万钱大约值六千石,而当时宰相之类的高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两千石。“至于李白是不是吹牛,我们现在也搞不清楚了。”张大春说。

 

张大春笔下的李白绝不“浪漫”,他的诗中有一半为干谒,赠送给低级官吏,是个非常会打理自己声望的“自媒体”;道教很可能是李白声名广振的幕后推手;清酒的蒸馏技术也许在唐代就已经出现,而不是学界认为的元代。

 

酒于李白不只是写诗的助兴。张大春说,李白创造俗世名声的地点,发迹之处,可能就是妓院或者是酒楼。甚至李白一生之中还开过两三个酒楼。

 

“不要因为李白总说酒好就认为他是酒鬼。他的好友喝酒死在洞庭湖上,我认为他会很小心的。”但是张大春也认为,李白一定有什么法门提供给他有利条件,“我觉得这是一种酿酒的方式,直到现在蜀中酿酒还有独特的技艺。”他甚至猜想李白在诗里提到的“白酒”是经过蒸馏的酒,李白也许拥有这种酒的秘方,可以供他和酒楼老板谈条件。

 

“所以《忆旧游》里提到的‘董糟丘在天津桥南为我造酒楼’,我想不见得是夸张。李白一生行事,尤其是交际应酬,借此贩售酒及赠送诗,让这些诗流传出去”。

 

奇特的世界观

 

李白一生漂游,写无数的诗赠人。好像他的脑中有无数的掌故与古人。不禁叫人赞叹李白读书之多。张大春分析,正是因为李白曾经长期浸淫在古典文史材料里,使得他拥有一种奇特的世界观,那就是他根本不认识他的现实。

 

“他永远透过春秋、战国,或是鲁仲连、诸葛亮、谢灵运、谢眺这些古人,来翻译他所看到的当世。同样的,他认为自己可以在朝廷扮演一个角色,占有一席之地,治国平天下,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时代看得非常简单,看成还是一个纵横家可以凭借口舌对君王有所影响的时代”。

 

张大春认为,唐玄宗不是没有给过李白机会,但恐怕玄宗第一眼就看穿了他。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记载,李白让高力士脱靴后,玄宗评价“此人固穷相”。张大春觉得这个出于唐人的记载可能更接近事实,由此推测李白在宫廷里可能受过不小的委屈。

 

李白的伟大是因为他的不伟大

 

《大唐李白》所写的是一个被人忽略的事实,盛世背后、盛名之下,常常被忽略的,是自由的重负。后人所景仰、企羡、而追之不及的仙,不过是为俗世生涯所排挤在外的人;当现实的人生展开之际,诗句中的仙境,便也随着时代的种种前提、限制,一点一滴地凋零了。

 

“在我看来,李白所有的梦想、理想、抱负都破灭,甚至导致他在57岁那年误投永王成为叛乱分子,只有杜甫写诗说应该怜惜他的才华。而李白所有错误的政治判断当然可能来自于他那个把春秋战国当成当代的世界观,更麻烦的是,作为一个文字的工作者,拥有了文字工作以外的更大的企图或者是想要有那些影响力的时候,他可能已经离开了真正的志业”。

 

张大春说,李白留下非常多好的诗,但是这些好的诗不及很糟糕的诗、肉麻的诗,甚至吹牛拍马的诗。但是他正好调和了民间的语言,调和了流行的旋律和声腔,恢弘了整个唐诗的格局,否则唐诗大概永远只是考试格律诗陈腐无比的作品。

 

“李白的伟大在于他有很不伟大的企图而使他没有成功,而成就李白伟大的那些音乐、那些歌者、那些乐师和妓女全部消失了。我们在李白的诗里面不应该只看到李白是一个天才而已,而是一个天才如何结合当代最底层的人留下最自然而天真的声音”。

 

写李白很过瘾

 

让作家阎连科感到不可思议的,不是张大春为什么要写李白,而是他为什么能写。一本“不像小说的小说,不像野史的野史,不像传记的传记,不像诗论的诗论”,要求的是对小说、野史、传记和诗论的融会贯通。

 

《大唐李白》分《少年游》、《凤凰台》、《将进酒》和《捉月歌》四卷,共100万字,既有李白生平,也有细致的唐代生活风貌。张大春希望《大唐李白》是一部“论文小说”,读者看完之后,“大学就毕业了,再也不用看别的有关李白的书了”。

 

写李白对于张大春来说是相当过瘾的。他回忆写书的日子,每天早上大概六点起床,六点半把老婆孩子送出门,七点坐在书桌旁,感觉书桌前面还有把椅子。“太白,坐,我们聊聊,你要不要上场?”那一刻非常美妙,感觉就像迎候一位每天都来的朋友。你不见得喜欢他,但是他愿意到你面前任由你发问和探询。他不得不回答,因为答案都在他的生平、诗作和各种资料里。张大春说:“有时我会揣摸,我这样说李白可不可以。当我自己觉得可以的时候,他也不得不同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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