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曙韵——事茶人与茶事美学
文/丁旭编辑/陈钧来源/海峡飞虹专稿
北京的草场地艺术区,粉墙围起一个幽静的院落。这里是李曙韵的茶空间“茶家十职”。李曙韵以茶为一生之志,因茶而行走各地。二十多年前,她从新加坡去往台湾学茶,创办了“人澹如菊”茶书院。近年来,李曙韵逐渐在大陆受到关注,《三联生活周刊》的“茶专刊”与央视纪录片《茶·一片树叶的故事》都有对她的采访。2013 年李曙韵从台湾来到北京,将一种飘逸的生活姿态带到中国北方,开始另一场茶的旅行和人生修行。
可以失败,但不要固步自封
21 岁与茶结缘,她的人生从此因茶而动。第一次变动就是离家到台湾习茶。除了衣物,行囊里还装了几把朱泥壶,一袋武夷岩茶,四部不同版本的《红楼梦》。
在台湾茶界辛勤耕耘二十余年,李曙韵一手创立了“人澹如菊”茶书院。进入21 世纪后,李曙韵以茶和花作为主题,做了一系列个人装置艺术展。与此同时,她提出一个概念——重新寻找中国茶道语言。
“2000年到2010年,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情。每一两年我就在一个剧场做一次跨界整合,包括舞蹈、绘画、音乐、当代艺术等等。06、07 年的时候,我们就完成了大提琴和古琴的各种实验。我们试着把南管和古琴结合起来,最后送到巴黎去。”
在回溯、追寻、继承传统茶道的同时,李曙韵和茶书院同仁开创性地举办了“茶禁·禁茶”、“秋来耽晚菊”、“白色茶”、“茶赏六月春”、“茶闲梅花落”、“竹外一室香”、“二十四节气与台湾乌龙”、“饮·影·隐”、“灯夕茶会”等多次茶会。这些茶会成功整合了王心心的南管、游丽玉的古琴、中华花艺的造境艺术、楚戈的画、董阳孜的书法、洪丽芬与郑惠中的服装、曾昭旭及其他文人的文学吟唱,成为21 世纪初台湾茶文化独步世界的剧场表现形式。
“我们一直在寻找音乐和茶道的结合可能。首先就是去掉所有雕,要配乐,我们希望呈现的是最干净的东西。这就是我在追求的这杯茶汤。你可以不断地失败,可是请你不要用固步自封的、旧有的模式去做,因为它不能感动你它就不能够感动别人。”
李曙韵说自己一再被自己在茶上的事情感动,而且很多时候还是一些失败的案例。她坦言自己常常会把茶泡失败,茶汤洒得满桌都是,这一切现在还在发生。可能是性格使然,她不喜欢演练,也不喜欢过度流利的匠气,她喜欢的是那种“涩”的感觉。
“涩,是初相的刻度。初者,初也。熟事茶汤者行茶运壶间难掩流利,不经意间流畅渐渐成了匠气的表现。适度地在行茶时展现一定的涩度,像蓄墨饱满的毫笔在纸上运行数时,最后以一抹减速的拖墨留在字间,形成比起笔更有精神的力量”,李曙韵如是解释“涩”的意味,“茶人常常得借由涩度提醒自己,莫忘了当初推开茶事之门的那一份初心。”
蔡永和提供
茶席是人生的修行
很多初识的朋友总爱问李曙韵茶课在教什么,她一贯笑而不答,似乎很难用只字片语就能说明白。李曙韵说,似乎这一二十年来,自己在做一件上辈子尚未交代清楚、今生又来续约的事。从台湾到北京,李曙韵的茶课没有设定教材,每周在一丈大小的茶室借茶抒发自己对茶的信仰,寓教于乐,教学相长。
台湾茶界大家詹勋华曾说:“茶课最不好上的是每一个人的感觉,感觉连通的是每一个人的个性和身心的开展,感觉连通的是人内心里的黑暗和不明,感觉连通人内里最深层的质,这是最能熬出传道授业解惑者骨髓的地方。品格能令人人格高尚,可以高下出众,可以调远近,能细入幽微,可以指定江山;品味令人称羡,可以学,却难以模仿。”
而在李曙韵,茶席是稀松平常、再生活不过的事情。“我认为茶课的教学,有点像密宗讲的‘口传心授’,你到了某个阶段的时候,上师一出手你就明白了”,李曙韵希望学员不计较一堂课两堂课,“学习任何东西要先学付出,而不是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什么。”
李曙韵(摄影:王利峰)
李曙韵说,无论是中国茶还是日本茶,基础的功夫和扎实的底子都是必需的。“我们的功夫其实都下得很深,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方法。”
李曙韵曾用十年的时间,向三个流派的六位老师学习插花。但很多人都觉得她插花没有路数可循,浑然天成。而她点破,信手拈来、灵光乍现的插花灵感需要很多的基础功夫去铺垫,插花如此,茶席亦如是。
茶席,是舞台,是天地,也是人生的修行。李曙韵说,造景容易造境难,设计师只能创造景而不能帮业主创造情境。少了主人在现实空间中生活的轨迹,再成功的造景都无法进一步衍生出情境。
“我希望很多人一生拥有两套茶席,一套尽量地挥霍,挥霍视觉的触动;另一套是安住永恒,有一个经典的茶席永远不要改变,随时随地拿出来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家的茶席。这其实就是修行的两条路。”
李曙韵一直在思考:习茶,是在习什么呢?是术?还是心?这个思考的过程也可以看作是李曙韵人生修行的一部分吧。习茶,也是在认识人生。正如李曙韵所说:识茶辨茶的过程,充满矛盾与冲突,初识茶的感性浪漫不再,放大的都是缺点。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茶,懂得这个道理,学习慈悲,对人对己,或许正是习茶人首要自省的。
北方茶事是大山大水
茶,是李曙韵人生的动因之一。李曙韵说:“年轻的时候习茶论茶,情感就像夏日溢满田垄的油麻菜花,炽烈炫目,逢人谈茶斗茶毫不踟蹰。稍稍陈年热情依旧不减,在故有的城市里找不到交心的对手,便开始以行脚的方式刻画土地,逐步逐步地拼贴出自己的茶路地图。”
北京是李曙韵的一个情结。她曾醉心老舍笔下的北京城,她曾翻看祖父旧藏的民国刊物。现在的北京已经不是想象中民国初年的北京了,但她还是开始自己丰富又孤独的京城生活。在国子监街,她寻了一个古老的角落开了“晚香”,继而又在草场地艺术区创办了“茶家十职”。
北京和台湾太不同了。北方广大、干燥,天气严峻,北方人的豪爽不同于南方人的秀气。李曙韵在为茶寻找契合北方的气质,表现北方的精神。
“其实还是南北文化不同。我们这套方式其实是在潮州功夫茶的基础上,台湾把它演绎得很好。来到北方,我发现所有的杯子都应该放大,相对的,壶也要变大,所有器物都要变大,茶席的气度也要大一点。大山大水,这就是北方的文化。”
李曙韵经常举办两岸茶人的交流,她希望南方的茶人特别是台湾的茶人,能够看到北方的优势,藉由北方的气度重新开启一个乌龙茶的可能。
想做真实的茶人
李曙韵自称“事茶人”。这是她对自我身份的定位。李曙韵说现在这个阶段,希望大家能把“茶人”作为追求的境界,洁身自爱。她向往成为一个真实的茶人,尽管她可能充满缺点,在很多人看来好像不符合传统的儒家观念。
“我不想被规范成一个假道学家、假宗教家、假慈善家,我不想被认为茶人的面貌就该如此。我宁愿当一个真性情者。所以我常笑称张岱是我的好朋友,他说‘人无疵不可与之交,盖无真性也。’那个真性情是我追求的。我宁愿别人说我是一个真实的茶人。”
如果用一种植物来形容李曙韵,也许是菊花吧。从台北的“人澹如菊”茶书院,到北京的晚香室,都是菊花的情结。菊花清净,高洁,隐逸,淡泊,又是孤独寂寞的,菊花的气质和李曙韵理想的茶人气质如此契合。
“落花无言,人澹如菊”出自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是李曙韵一直喜爱的名句,也代表了她在茶艺、茶道上的向往。“人到最后,‘淡’太重要了。这个‘淡’字必须要经过一番繁华之后,像弘一法师,才有办法大彻大悟地归于平淡。所以‘淡’绝对不是矫情的淡化或是放下,必须要从内心的恬淡来从容地做到‘淡’。”因缘际会,李曙韵收藏了弘一法师的一幅字,写的是韩琦的两句宋诗“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她也曾收到一支老匾,上书“晚香室”。她曾号称如果再找不到一把心仪的老壶,就代表自己该转行了。终于有人来敲她的门,“您家的壶。”送来的是一把清末民初的老壶,上面刻着四个字“人澹如菊”。李曙韵有时会想,这大概是她上辈子的东西吧。于是她叫人在自己等了十年的老琴上刻下韩琦的诗句,这样下辈子她也可以找到自己的琴了。
“我常跟别人说,彼此留下一点痕迹,创造一点共同记忆。最后我们会发现,当下的这个时刻似乎曾经发生过。因为有夙世因缘,才可以共同谈这一席话,喝这一杯茶。所以我非常珍惜每一个时刻,每个分享一杯茶的时光,今生的约定就是通过这一杯茶来找回彼此。”
茶,不过是简单的一片树叶而已。茶,也是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正如李曙韵所说,爱上茶,是一种瘾,心头联结的,是古老灵魂一角的悠悠情愫。一旦开启了探索茶汤之旅,舌尖上的感官就像无法预知的导航舰,一路载你到未知的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