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我绝不迎合所谓大众口味
编辑: 陈豪 | 时间: 2014-12-26 10:22:28 | 来源: 新京报 |
易中天(图片来自网络)
2005年,易中天登陆百家讲坛,以《品三国》一举成名。次年,同名图书达到了几百万套的惊人销量,并创下了破纪录的签售成绩。转眼间,易中天登陆百家讲坛近十年了,而他65岁开始创作的“易中天中华史”,也已经出版到了第十本《三国纪》。从历史的讲述者,变身为以一人之力,完成一套通史的著史者,易中天的身份转变是怎样完成的?从《品三国》到《三国纪》,易中天要怎样完成其历史叙事?11月17日下午,本报记者奔赴上海朱家角镇,在水悦茶楼专访了易中天。
一我对过去的史书确有不满
新京报:易老师,你好!
易中天:你好!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新京报:2006年的时候,你说过历史不是少数人的专利。从《品三国》到“易中天中华史”的《三国纪》,你觉得是身体力行在打破历史层的垄断权,还是说你本身就是一个知识人,本身你就有这种需求,或者说两个原因都有。
易中天:好像两个原因都不是吧!其实写《中华史》是我一个愿望,一个长期以来的愿望。实际上,早在《品三国》之前就已经有这个愿望了。只是没有找到一种最好的表述方式。为什么要写《中华史》?首先,作为Chinese总要找到自己的根。比如海外华人华侨,即便他们已经入籍,依然认为自己是华人。他们很关心中国的状况,也很惦记自己的祖先。总觉得根在这个地方。因此我就有一个好奇。至少,为什么华人的身份认同感这么强?那一定是有原因的。甚至,中国之所以成为中国,也是有原因的。不把这个原因找到,心里不踏实,这个恐怕是最最重要的原因。
新京报:我猜测,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一个原因,你以前读历史的时候,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65岁的时候身体力行做这么一个大工程,肯定有一个动力来源。
易中天:对,我完全同意你的判断。以前读历史书确实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第一个,《二十四史》帝王家谱。所谓本纪,就是以帝王为历史的线索。《资治通鉴》的意思更清楚,就是治老百姓的。如果这种写法继续延续下去,第一它是维护统治的,第二与我等无关,那要它干什么?它也永远只能找到发现统治的得失。
新京报:怎么样治人。
易中天:对,它顶多就只能总结出这个东西来。我们民族要实现伟大复兴,这个答案《二十四史》是不会告诉我们的。为什么鸦片战争以后,会有这一百多年来的起伏跌宕,《二十四史》也是不会告诉我们的。将来我们怎么面向世界?在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每个个人何以自处?这些问题《二四十史》也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新京报:《二十四史》之后的呢?
易中天:基本上岂非全球视野,好像我们民族的历史是全封闭的。这是第二个不满意的地方。第三个,大多数史书写得实在不好看。它是给历史工作者看的,不是给广大读者看的。而历史不是某些人的专利,你要打破这个专利,就必须让历史变得可以亲近,我们读历史就应该像看自己邻居家的大叔大妈过日子,或者看自己的爸爸妈妈过日子。
新京报:这就是《中华史》要达到的目的吧?
易中天:正是。这个《中华史》的任务是:第一要弄清楚我们从哪里来;第二要弄清楚我们在怎么走;第三如果有可能,回答我们到哪里去。这是《中华史》第36卷的任务。至少,第36卷会回答: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为什么会这么走。
所以,我把36卷本《中华史》的主题归结为这样一句话: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最重要的是要回答为什么,而过去的史书往往只讲是什么,不讲为什么。即便讲为什么,它也是讲很直接的,而不去挖他背后的东西。我是主张逻辑与历史一致的,这是黑格尔的方法。我认为在历史的现象背后一定有原因,原因的后面也有原因,最后有一个总原因,这个总原因就叫历史的逻辑。历史是有逻辑的。
二我不是通俗,是亲切的高端
新京报:你刚才说到了让历史变得可以亲近。其实从2005年你登陆百家讲坛马上就十年了,你讲述历史方式的成功,当时你受欢迎的程度,包括《品三国》非常惊人的销量是个奇迹,回头你看,你觉得在历史的通俗讲述中,有哪些值得总结的地方。
易中天:我并不很认同“通俗”这个说法。尽管大家都说通俗不等于庸俗。但大多数通俗读物追求的不是通,而是俗,或流于俗。通而不俗并不容易。
新京报:大众化吧。
易中天:我对大众化也不太认同。其实《中华史》并不大众化,它是一个高端产品,不是通俗读物,也不是大众读物。所以,我从不问销量。如果它销量很不错的话,那只能说它是苹果6,苹果6不是大众产品,它卖得也不便宜,但是它照样可以受欢迎。我绝不迎合所谓大众口味,我的态度很简单,就是你爱买不买,爱看不看,一定要高端。《中华史》绝对是高端产品,但高端不等于拒人于千里之外。高端可以亲切,关键你自己不要端架子。
三吃不到放心肉,买得到放心书
新京报:但是读者有权要求这些书是可靠的。
易中天:当然。吃不到放心肉,还能买不到放心书?
新京报:你的办法是?
易中天:每一个史实,包括历史人物的每句话,我都在后面注明出处。也就是说,我保证我讲述的这段历史至少是有案可稽的。我不能说我讲的历史是真实的,因为原始记录都有可能是假的,这没有人能保证,谁要说能保证就是一个骗子。但是我能保证,第一我是有案可稽的,不是我信口雌黄。第二个我要保证的是,在即便有案可稽的情况下,尽可能的真实。
新京报:这又怎么能做到呢?
易中天:让证据说话。我要求证据有三个:文献、文物、文字。在文献和文物发生冲突的情况下,取文物不取文献,因为文物是不会撒谎的。还有古文字是不撒谎的。这样就能避免非历史专业写作者常常会犯的错误。
四对写史潮流,我只能亦喜亦忧
新京报:2006年《品三国》的成功,使得很多人投入到历史写作,甚至一些从来不写历史的作家,也投入到历史写作里面去了。作为一个先行者,你怎么看这个潮流?
易中天:这个只能问他们了,我实在是不方便评论,也无权对别人说三道四。可能很多人明白几点:第一原来历史读物还可以这么受欢迎,以前历史书是没人看的,现在知道了,历史书还是有人看的。第二个,原来历史书也可以这么好看。可能还有第三个原因,原来写本历史书还能挣点钱。我想可能有人明白了这三点。不能说这就是人家的想法,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对于这个潮流,我只能表示叫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感很强的民族,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中华民族没有宗教,但是有历史。我们能够回归这样一个传统,至少不能说是坏事。但任何事情一旦成为潮流,一定鱼龙混杂,泥沙俱下,这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怎么能让我们的读者来鉴别?你不能要求读者都是历史专业毕业的。
五《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为何没火
新京报:你在《品三国》之后,又讲过《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当时我跟你做过一个采访。我感觉,跟《品三国》相比,应该说,这是你更乐意向读者传达的内容。但是从当时的实际情况、观众和读者层面来说,它的受欢迎程度不及《品三国》,这是不是你想给的跟读者想要的有一个错位?
易中天:有多重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时”,《品三国》成功也有多重原因,正好踩在那个点上了,这是一个原因。当时百家讲坛经过阎崇年刘心武这些人的努力,开始有了知名度。如果我早两年去百家讲坛讲《品三国》,也未必那么火。
第二个原因,题材。三国在中国是家喻户晓,应该说是大中华文化圈内家喻户晓。后来我还去韩国,跟韩国作家做这方面的对话,他写了一本书叫《三国志》,但是在韩国里面“志”是故事的意思,实际上在日语里面叫“物语”,实际上他们是写小说,不是写历史。包括日本的一些作家,写的都是小说,不是历史。但是确实知名度很高,家喻户晓。如果不是这个题材,也未必那么火。
新京报:对于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观众和读者肯定没有那么熟悉。
易中天:是的。这个题材大家觉得比较陌生。但实际上很难说,是我们得到了不对的心理暗示,总觉得《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这个东西肯定很不好听,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也可以讲一个例证。后来我受邀到美国访问,到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讲“先秦诸子”。主办方非常为难,说没人来听。我说不行,我说美国其他地方都可以按你们的想法去讲这个讲那个,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胡适先生待的地方,我必须讲“先秦诸子”,结果那场演讲推迟半个小时举行。为什么?人满为患,临时加坐椅,盛况空前,让主办方大吃一惊。
另外,我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百家讲坛已经开始退潮。也就是说讲《品三国》的时候,正好那个潮往上。到了高峰必定要退潮的。何况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时候,某些媒体带头唱衰百家讲坛,制造百家讲坛收视下滑的假新闻。这个假新闻制造出来以后大家都相信,然后大家都不看。新闻的规律就是,人咬狗是新闻,没咬过它也相信。没办法。
六写《中华史》就像做外科手术
新京报:你说过,讲历史有三种讲法:第一为正书,就是以史书为记载,也不编造事实;第二是“趣说”,在历史其里,文学其表,既有历史真相,也有文学趣味。为此,你会加进去一些无厘头一些搞笑的语言,以调动观众听讲的兴趣;第三是“妙说”,在前两说的基础上对历史进行分析,给观众一个启迪,这是最高境界,但需要哲学修养和社会阅历。从十年前的历史讲述,从之前的《品三国》到现在写《三国纪》,你觉得这种讲法有哪些变化或者异同?
易中天:图书和电视是不一样的,《中华史》不会无厘头。写这套书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要求非常干净。一句就是一句,一刀就是一刀。我觉得到了这个份上,能够成为很好的外科大夫了,每一刀下去都是准确的。但是,它依然是好看的。但是它的表述方式跟《品三国》完全不一样。因为那是电视节目,口语化,而《中华史》绝对不口语化,要求的是典雅的文字。
新京报:而且我是感觉它的节奏非常快,它的节奏很明显的。
易中天:这也是我的一个要求,要求它的节奏一定要快。我甚至希望,真正喜欢读书的人,拿起这本书来,要读得透不过气来。因此我会用那种侦探小说的办法,不断设置悬念。历史当中本来就有很多谜团,它不是我设置的,这是历史本身的,它本身就有很多谜,有很多我们弄不清以及为什么,关键你有没有这个问题意识。
七我这种写法一般人学不来
新京报:但你会把问题用最简短的语言表述出来。
易中天:在某种意义上,我是用写剧本的方式在写《中华史》,每一个主要人物的出场都是经过设计的。它甚至不按历史顺序出场,但是出场一定要有一个亮相。《百家争鸣》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话就是“庄子一身剑客装束站在了王的面前”。这个开头我想了很长时间。它要求达到一个什么效果?把场景、氛围、历史感,一下子交给读者。而这个绝对不是编造出来的,这是庄子原书里面就有的。唯一的跟一般人写历史不同的是,按照《百家争鸣》次序要先写孔子,我先把庄子端出来,然后调回头来是孔子。
新京报:不按牌理出牌?
易中天:牌理也有,但不是学院派的。我会在《中华史》里面用各种各样的手法,戏剧的,电影的。甚至好莱坞大片的。好莱坞大片要求五分钟有一个亮点或者什么事出来。所以我在写这套《中华史》时,就像一个电影导演在做剪辑一样,把历史重新裁剪过。
新京报:这种方法是从哪里来的?
易中天:这是多年做电视做出来的经验,确实是一般作者达不到的。这个我大言不惭地说,不是一般人学得来的,你必须要有做电影,做电视的经验。我当年做百家讲坛的时候,后期制作我是跟踪的,跟着制片人和编导学手艺。
新京报:会剪片子吗?
易中天:动手不行,怎么剪知道。一般人做事情,都只管自己这一部分。我做事情,从头到尾整个流程都要管到底。如果做电视的话,从前期策划、文案到录像、剪辑、播出,我全部要弄清楚。这一套书编辑工作我全部参加了,我至少要知道你的流程。所以我现在交给他们的稿子,是版都排好的,所见即所得。我要知道这本书,将来在读者面前是什么样子,阅读的时候感觉是什么样的。
新京报:是的,我相信很多人想为什么易中天的书卖得这么多,没想到你在背后用这么多的方法和心力。
易中天:他们想不到背后的艰辛,你看起来都是明白流畅的,这本书没有任何不明白,不流畅的地方。我会一步一步往前推,我希望要达到的效果,要顺着读,你只能一口气读下去,每个后面都有钩子。
八亲力亲为效率更高
新京报:是,你刚才也说到了编辑,还有整个过程。现在我想知道一下,你当时说过,《中华史》有三个团队的支持,我想知道,你和顾问团队,编辑团队之间怎么进行协作的?哪些部分是顾问团队负责的?
易中天:顾问团队解散了,只剩下我和学术顾问陈勤电话沟通,编辑团队也缩编了。我是这样的工作程序,每一卷先做年表。年表都是我自己做的,人家做的年表我看三遍也记不住,也弄不明白。只有自己亲手做年表,我才对这段历史清清楚楚。后面的事情,插图我也管,直接跟美术编辑和插图作者沟通。实在讲不清楚,开会、面谈,我拿张纸把草图画出来。
这项工作,开头搭点工夫,工艺流程制订好了以后,后面很快。
新京报:《中华史》第一卷出版的时候,当时有人对你说能不能完成表示质疑,当时你是很有信心。《三国纪》是第十卷,你的信心是否依然强大?如果强大,你的基础是什么?
易中天:我现在不能说保证完成,因为还有不可抗力,我只能说,我保证努力完成。而且现在进展很顺利,整个的过程也很平稳,现在你们看到的是第10卷,第11卷将在后天交稿,今年春节之前交稿南朝北朝。第二部就完成了,也就是说到明年春节之前,我这边会完成三分之一。
新京报:你原来说的,每个季度两本。
易中天:做不到每个季度两本。但还是很快。因为我现在除了写《中华史》之外,什么都不做。谢绝所有电视台的邀请,谢绝各类活动的邀请,不上网,不玩微信,不看新闻,不对时事发表评论,也不看与工作无关的书,除了侦探小说。
新京报:从方法上来借鉴到《中华史》的写作。
易中天:人总要有一点娱乐,我唯一的娱乐就是看侦探小说。它有时候会给我一些启发,以至于做到古龙说的,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用最不可思议的手法刺出了一剑,全力以赴吧。
九《中华史》不会变成烂尾楼
新京报:从前十卷写作到现在,你觉得哪些地方内容和问题,让你处理起来觉得比较棘手?
易中天:是第11卷《魏晋风度》,光是一个五胡十六国,就非常复杂。别的不说,一个八王之乱,它牵扯的人不止八个,名字又怪里怪气的,将来到了南朝北朝也是,什么拓跋之类的,你怎么让读者有兴趣读它,这是一个大难题,很费劲的。而且“魏晋风度”历史上评价是褒贬不一的,它不像《百家争鸣》,大家一致公认,这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史上的黄金时代。这是全世界的共识,一点问题没有,你只是怎么样把它说清楚而已,当然这也并不容易。
新京报:对魏晋风度争议很大。
易中天:但是已经快完成了,而且将来你看到,我相信你会觉得一样好看,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不可以马虎的事情。我要保证两条:第一条一定要保证好看,还不搞笑,还不无厘头,还不通俗化。它得是高端的,又是好看的,又是亲切的,又是可爱的,这是一定要做到的。并且,它里面一定要有价值观,要有价值判断。也就是说,它不但要好看,而且希望读者读了以后有所得,能够眼睛一亮,最好能拍一下桌子。这个标准是绝对不能降低的。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前面提到的问题,信心的问题。这个很简单,这里面有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道理。
曾经有人担心,说得很白,担心你这个《中华史》会变成烂尾楼。为什么?他说这本书引起的反应不会很强烈,甚至媒体未必很关注,你得不到这样的鼓励,很可能心气就降下来。我说我不会。为什么?很简单,我不是为了喝彩写这本书的,我不图这个,我也不是为了赚钱来写这本书。如果要赚钱的话,我有更容易的办法。实际上相反,我为了写《中华史》少赚了很多很多钱。我现在出去做一场商业演讲出场费,比他一本书的版税还多。那个只需要两个小时,这需要两个月。这个账谁都算得出来。如果你既不想得到掌声,也不想赚很多银子,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愿,那就不会变成烂尾楼。更重要的是,我在写作当中得到了快感,而且我坚信一个作家当他写作的时候,自己都没有快感,读者是不会有快感的。这样一种快感,它本身就是动力。
十关键在于问题意识
新京报:你曾经说过,自己的知识背景不如范文澜这样的学者,但是自己可以扬长避短,知识背景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思想方法,你是怎样将自己的思想方法贯穿到《易中天中华史》的写作中?
易中天:这我答不上来,它好像自动就贯穿了。
新京报:我想这里面应该有一个方法。很多人也有自己的思想方法,但是运用起来的时候,就好像特别僵硬。
易中天:恐怕是有思想,没方法,更可能连思想都没有。如果真是有思想方法的,这个思想方法和自己融为一体,确实是自己的,就会表现出来,不需要刻意,就像开车的人,开到最好的时候是人车一体,你不能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对我而言,思想方法应该来自德国古典哲学的训练,因为我是酷爱德国古典哲学的,从康德、黑格尔到马克思、恩格斯,读了很多他们的书。这个训练应该是很重要的。剩下的就是技巧问题,现在回过头去看以前的作品还是不满意,你可以比较,也会发现我以前的那些作品和“中华史”相比较,“中华史”要干净利落得多。因为当时有读者给我提了一条意见,说读你这些书觉得啰嗦,这是一种老态。所以自从我写“中华史”以后,我觉得我在心态上已经变成90后了,再加上长期做电视的一些技巧,它会变得更好看。
因为我有一个关于教育学的观念,我主张教学要有问题意识。我们很多大学生,毕业以后是不从事本专业工作的,是不是意味着他这个大学就白念了,难道他读大学只是为了混一个文凭吗,买一个学位吗?如果不是,我们高等教育意义何在,到底要给我们学生什么?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能力。这个能力概括为四句话: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只要有这四种能力,他将来毕业以后从事任何专业都是成功的。
新京报:写《中华史》也一样?
易中天:是的,一定要有问题意识。你有问题意识,才会在别人发现不了问题的地方发现问题。所以我的写法是,很多人一笔而过或不太在意的地方,我反倒会浓墨重彩,因为里面有问题。比方说《汉武的帝国》这本书里面,我就讲到一个问题,汉惠帝刘盈和汉武帝刘彻都是未成年人继位,但是汉武帝继位之前加了冠,行了成年礼,以便他名正言顺地去当皇帝。刘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拖到继位后第四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才加冠?因为要等另一个人成年,这个人就是刘盈的皇后,张皇后。为什么等她成年?因为她是吕后的外孙女。这往往是人家不注意的地方,往往是读书的时候就一眼扫过去了,而我一定会在这种历史的细节里面找出大原因,这就是《中华史》的特色。
十一不能对历史刑讯逼供
新京报:之前,顾准有一个史官文化的说法,就是以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绝对不得涉及超越政治权威的宇宙与其他文化的文化之位。我们刚才也说过,《资治通鉴》就是统治者借鉴怎么治理天下的东西。因此他们在写历史的时候,与统治无关的史料,自然视而不见,与王道无关的思想也只是不提,倒不是故意屏蔽,而是根本不能研究。显而易见,《易中天中华史》不会受到传统文化维护者的青睐。之前你跟秋风有一个论战,他们这些新儒家肯定不会觉得你这个写得好。如果有人觉得你这个书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观念先行,你怎么反驳?
易中天:是。所谓观念先行的问题在哪?首先我们要肯定,反对观念先行不能走到另一个极端,就是不要史观,这个我是不同意的。问题在什么地方?你不能在研究之前下结论,你不能说先下一个结论,儒家是主张宪政的,然后去找材料,曲解古文原意,这个我是坚决反对的。所以,如果我在写作《中华史》的过程当中,通过研究发现我以前的某些判断错误了,我会做修改。
新京报:比如?
易中天:比如以前我们老说中国古代是封建专制主义,这个结论我现在予以推翻。因为封建是分权制,它不可能专制。周制转秦制的变化,就是由分权变为集权,集权再走到专制。开始还是开明专制,然后才是不开明的专制,最后才走到独裁。独裁从朱元璋开始,绝对意义的独裁是要到康熙雍正。这些东西你根据史料,你得出这个结论,你就只能修改自己的观点,这就是我跟观念先行的区别。不能说我要坚持这个观点,所以我去找材料,然后来证明。这就是对历史刑讯逼供了。你可以怀疑某某人是犯罪嫌疑人,你可以怀疑他是凶手,但是如果你找到证据证明他不可能作案,你就得推翻你的结论,你必须推翻。
新京报:你的方法是?
易中天:我坚决按照法治的精神,一定要证据说话。而且我还坚持几条:第一不能是孤证,至少三个以上证据;第二证据本身要可靠。比如有人说商代就讲以德治国,证据在《尚书》的《盘庚篇》。但这个书是后人做的。我根据考古学的发现证明,德治是在周。我拿出来的证据,是甲骨文和青铜器。甲骨文里面的“德”是“得到”的意思,表示道德的德最早出现在周代的青铜器何尊。这虽然不是铁证,却是铜证。我是重证据不重口供。
新京报:“易中天中华史”吸收了许多非常著名历史大家的研究成果,你肯定也不是他们这一类的历史学家,因为他们是要发现新史料,要做非常周密的论据考证,然后得出结论。这是不是能够说,你没有他们那种在历史学研究创新上的初衷,更多的还是那种价值的宣扬?
易中天:可以这么说吧,我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而不是“是什么”。我比较讨巧的办法,是会利用那些靠得住的历史学家的研究成果,他们已经把“是不是”的问题搞清了。如果我不怀疑的话,我就直接用他的结论,尤其是考古学方面的。怀疑的话我就会去找原始材料,来自己弄清楚是还是不是,是这样还是那样,到底是哪样。
新京报:也就是说,你在利用他们的研究成果的时候,也有一个辨别和检验的过程。
易中天:对,就像法庭一样,控方和辩方提供的证据是否采信,要看这个证据的可靠程度。最靠得住的是考古学的发现,文物不会撒谎。比如不少人把仰韶文化彩陶中的鱼纹说成是图腾,就不能采信。因为鱼是生殖崇拜的象征,不是图腾崇拜。这是采用了赵国华先生的研究成果。
新京报:历史学家的某些学术观点,你也会引用?
易中天:当然。比如从《品三国》到《三国纪》,就引用了陈寅恪、吕思勉、田余庆等先生的观点。这些观点甚至是指导性和纲领性的,让我们对这段历史有了高屋建瓴的认识。
新京报:对历史文献,又怎么处理?
易中天:历史文献比如二十四史就是“口供”,或当时史官的“笔录”。这些不能不信,又不能全信。我会进行比照,把所有的口供和笔录都列举出来,然后看哪个更靠得住。事实上,你是否采信某一个证据,你自己心里是要有一杆秤的。
新京报:你的秤是什么?
易中天:逻辑,还有常情常理。比如孙权决定联刘抗曹,起决定作用的是诸葛亮还是鲁肃?《资治通鉴》和《三国演义》都说是诸葛亮,但这是不合逻辑的。真正的关键人物其实是孙权自己。只不过,鲁肃帮他算清了政治账,周瑜帮他算清了军事账,诸葛亮帮他算清了联盟账。三人当中,鲁肃作用最大,我在书中有详细的逻辑推理,依据就是常情常理。
新京报:但是,历史有时也有偶然性,常情常理就可靠吗?
易中天:相对可靠。你想吧,实行陪审团制度的国家,所有陪审团成员都不是法学家,只不过是普通公民。他们靠什么判断被告有罪无罪?就靠常情常理。因此,如果史料的记载不合常情,肯定是靠不住的。
新京报:判断之前,你自己就没有先入为主吗?比方说要做翻案文章。
易中天:翻案文章都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能为翻案而翻案,更不能先入为主。先入为主就是观念先行,观念先行就是有罪推定,下一步就是刑讯逼供了。我的主张是无罪推定,疑罪从无。如果做不了判断,宁可存而不论,只列举事实,搁置争议,把判断权留给读者。
新京报:从《品三国》到《中华史》,我觉得原来你多少像一个历史的评论者,但现在你是著史者。这种身份的转变,为你的写作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易中天:主要是任务不一样了。比如说《品三国》把这段历史,夹叙夹议,一边把历史事实告诉大家,同时进行点评。而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要弄清楚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
新京报:而且把你的想法和思想贯穿在里面。
易中天:是的。当然它转换得很痛苦,第一卷和第二卷,差不多写了一年的时间,不断地推翻。最后找到最恰当的表述方式,实际上就是要找到一个表述方式。马克思说研究的方法不等于表述的方法,一定要找到一个最恰当的表述方法,这个费了很大的工夫,但是现在已经上路了。所以这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了。
十二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新京报:我拿到《三国纪》的时候,它的篇幅之短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你是讲这个起家的。包括你书后面也说了,有些人非常期待,但是你自己非常惆怅。从史料的取舍上,你遵循的是什么样的原则?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削足适履的做法?
易中天:如果没有“履”,那就不存在削足的问题。我这个人,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又不靠这个赚钱、拿奖、评职称,为什么要没事找事地给自己弄双鞋穿呢?何况那鞋还是别人的?所以,我并不需要事无巨细地讲完中华的历史,很可能有些东西就是一笔带过,甚至只字不提。我不求全责备,也不怕人家批评说,你怎么连什么什么都没写。爱说就说吧,无所谓!许倬云先生是历史大家吧,他老人家写《西周史》,当时就有人批评“居然连周公的事迹也不提”,但许先生的这部著作却是经典。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面面俱到一定平庸。
新京报:那么,哪些可以有,哪些不必有?
易中天:这要看你想干什么。我的目的,是要弄清楚三千七百年以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因此历史的拐点一定不能没有,比如启废禅让、西周封建、秦并天下、独尊儒术、五胡入华、隋唐改制等等。不是拐点的地方,可能就跳过去。
新京报:选材方面还有没有别的考虑?
易中天:为了让大家有兴趣读《中华史》,我尽可能用大家熟悉的东西来带出不熟悉的来,这是一个写作的原则或者说技巧,或者说方法。比如《魏晋风度》有一章,我会这样开头:诸葛亮第一次北伐那年,嵇康四岁。又比如《两汉两罗马》,我会说:曹操十一岁那年,罗马使团来到了洛阳。这就比说“东汉桓帝延熹九年”更能让人明白。
这其实都是一些技巧和伎俩。我很不喜欢专业历史学家的“公元前七世纪”这种表述。你说一般读者,他哪知道公元前七世纪是什么时候?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会用公元或公元前多少多少年,但我后面一定会加上一句,也就是中国的什么时候,拿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事件,把它勾连起来,让大家一读就知道这是什么年代。比方说,居鲁士是在公元前538年进入巴比伦的,这一年中国的孔子十三岁。
新京报:你确实考虑得很细致。
易中天:我一定不放过细节。某些一般学者认为不能不写的事,我可能整件事情都舍掉。但一些很小很小的小细节,我反倒把它写得清清楚楚。为了什么?就是要把读者带入现场。比如八王之乱,几句话就说完了,一笔就带过去了,但里面的一个细节,一整段对话都有:
贾皇后问:你来干什么?
司马冏答:有诏抓捕皇后。
贾皇后说:诏书都是我发出的,你奉谁的诏?
司马冏不回答。
贾皇后又问:起事的是谁?
司马冏答:赵王。
贾皇后说:绳子拴在了狗尾巴上,当然是这结果。
新京报:这个细节,读起来像小说一样。
易中天:细节要像小说,骨头要像论文。比如《魏晋风度》最后一章,我会讲为什么魏晋会出现这样一种风度,它价值和意义是什么?我认为魏晋人的人生追求就是“真实、自由而漂亮地活着”。可惜,它的真实是不真实时代的真实,它的自由是不自由时代的自由,因为它的独立是畸形的独立,所以它的漂亮是病态的美。这里面也会有很多的故事、细节去说明它。不但要有证据,而且这个证据还得是鲜活的,让读者看了以后会产生共鸣的,这是原则。
十三集权是历史的必然,腐败是帝国的胎毒
新京报:我读过白钢主编的《中国政治制度通史》,它里面有一个研究结论:中国的专制制度确立之后,对社会的控制,包括统治技术,这种专制的手段,一个朝代比前一个朝代收得更紧,包括一些少数民族的政权,以前还没有那么专制,但是他们的最高统治者觉得汉人的这套方法,对我来说更有利于控制。《三国纪》181页,你有一个结论,“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想都别想”。但是,从中国政治制度的发展来说,它似乎又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
易中天:对,这就是历史的逻辑问题了。首先我想问,今人看古人,和古人看古人,谁更明白?我的结论是:今人更明白。为什么?因为人体解剖是猿体解剖的一把钥匙。先认识人,就可以更好地认识猿,虽然人是从猿过来的。另外,我个人有一个生活经验,下一代看上一代,比上一代看下一代看得明白。因此可以逻辑得出结论来:我们看古人,要比古人看自己明白。这也是我自信心的原因。
中国的国家史一共三段。第一段从西周到战国,或者西周到春秋,我称之为邦国时代。邦国制度的特点,是上面有一个天下共主,就是天子,下面有诸侯,有大夫。诸侯有国,大夫有家。天下、国、家,三级所有,这就叫封建制,也叫邦国制,国家权力是一级一级分下去的。
新京报:邦国制度是分权制。
易中天:是分权制,也是君主制。辛亥革命以后是第三段。
关键是中间这一段,从秦始皇到清末,我称之为帝国时代。这个时代两千多年,很长。人类文明史上没有哪一个帝国有两千年的,由此我们可以逻辑地得出一个结论来,中华帝国是人类历史上最典型的帝国。它年头最长,最典型,最成熟,最完善,这不是一个逻辑的结论吗?
新京报:是。
易中天: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可以逻辑得出第三个结论来:必有原因,否则没道理。这就要找出道理在哪,为什么必然是这样,必定是这样。
新京报:你认为道理在哪?
易中天:大陆农业民族,首先有一个安全问题。农业生产周期太长了,很不靠谱,必须保证安定,能够安安静静种田过日子。这是农业民族的基本要求,而农业民族是没有能力抵抗外敌的。因此必须要有国家,也因此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最早都是由农业民族建立。游牧民族建国都是跟农业民族学的。首先要定居,然后要安全。先做一个土围子,把自己围起来,变成一个村落。村子越做越大变成城,最后变成了国,就这么一个逻辑。人类最早的国家都是这样的,一个城市加周边农村,叫“城市国家”。由城市国家组成的天下,就叫“邦国”。西周就是这样。
新京报:周天下为什么会变成秦帝国?
易中天:因为幅员辽阔。这么广阔的国土,要保障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建立一个大帝国。所以秦的一统天下是有历史必然性的。秦不来统,别的人也要来。但是搞成大帝国以后,有一个管理问题。当时那样的交通条件,通信设备,又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怎么管?唯一的办法就是集权,中央集权,除此以外没有出路。集权就必然要加强皇权,也就必然要一步一步从集权走向专制,从专制走向独裁。这就是逻辑。然后集权集到最后,必然崩溃。因为集权集到独裁的时候,就走到了自己的极致。任何东西走到底一定要弹回来的,它走不下去了。
新京报:这么说,没有鸦片战争和西方列强,清也会亡?
易中天:历史不能假设。但改朝换代,多半不可能。因为帝国制度发展到清,已经相当完善和完备。有清一代,没有宦官擅权,比如明;没有外戚干政,比如汉;没有废杀皇帝,比如晋;没有藩镇割据,比如唐;没有王纲解纽,比如隋;没有民不聊生,比如秦;没有种族歧视,比如元;也没有大面积的国土沦丧,比如宋。它为什么会亡?凭什么要亡?
大清帝国虽然解决了许多问题,比如民生问题,民族问题,接班人问题,甚至农民起义问题。但有一个问题它解决不了,那就是腐败。腐败是帝国的胎毒,治不了的。我最近会重新出版《帝国的终结》一书,里面有详细说明。总之,如果没有鸦片战争和西学东渐,大清会亡于腐败,由腐败而腐烂、腐朽,一点一点地枯萎和糜烂,全身溃疡而死。
十四最好戒掉“三国瘾”
新京报:你之前也说过反对以论带史。在《三国纪》中,我看就有《千年一梦》这一节,从161页到166页,你用了6页,对《三国演义》的价值观做了一个很详细的辨析,也提出了你自己的见解。在后记中,你用了五页的篇幅,批评三国表现出的国民心态,你是不是用历史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易中天:那倒也不是。实际上写到这个地方,这些话必须说出来。我们读历史也好,写历史也好,到底为什么?就个人而言,无非是让自己活得好一点。说得再大一点,让我们整个国家民族也好一点。如果发现了不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说出来?那就得说。而尤其是在三国这一段,因为《三国演义》的影响太大了,它绕不过去,非说不可。所以这些文字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新京报:这也是你得到写作快感的一种方式和必然。
易中天:对,当我觉得这个地方真是有话要说的时候,我是一定会说的,我不会管人家怎样说,历史书怎么可以这样写,我根本不会管这个问题。因为我再说一遍,它在命名之初就意味着,它就是独一无二和与众不同的。
新京报:会有你自己的烙印。
易中天:对,强烈的,鲜明的烙印,一定的。五年以后我们看吧,因为还有五年,按照计划。
新京报:你说,《三国演义》历久不衰,百看不厌的就是八个字:心机、算计、权术、谋略。他们可以用于战场、官场、商场和情场。但是,你自己恰恰是因为2005年讲三国而成功,这算不算是一个悖论?
易中天:当时《品三国》的时候,就没怎么强调它的一些权术和权谋,是想能够改变这种功利心态,可惜改不掉。当我们的经济完全变成市场经济以后,也许会改善。至少现在还是一点点在改,一点点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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