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女儿谈父亲写作:对女性抱着怜悯感情

80年前,一个年轻人将在一个暑假写就的四幕剧《雷雨》发表在了《文学季刊》上,震动文坛。

这个年轻人名叫曹禺,《雷雨》作为他的第一个艺术生命,被视为中国现代话剧成熟的标志。

 

说不尽的曹禺,演不完的《雷雨》。《雷雨》这样一个多年前的老故事,有着超越时代的经典魅力,近一个世纪以来被反复演绎。在北京人艺,《雷雨》是每年必演的剧本,同时它也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芭蕾舞剧、评剧、越剧、沪剧等多个艺术品种。

 

值《雷雨》发表80周年之际,曹禺的四大名剧近日被首次结集。由巴蜀出版社出版的这本《曹禺经典剧作:雷雨 日出 原野北京人》中,首次收录了曹禺的签名、印章、手稿、照片,四大名剧在最初发表时的书影,及曹禺当年写四大名剧时的自我评价和反思。

 

日前在京举行的新书首发式后,曹禺女儿、剧作家万方接受了南方日报记者的专访。在专访中,万方透露,她也在改编《雷雨》,目前已易七稿,“《雷雨》是个宝藏,很多人在挖掘它,从中找宝贝。大家都在做,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谈《雷雨》内涵

剧中饱含对自由的渴望和追求

 

南方日报:《雷雨》80岁依然风华正茂。作为曹禺女儿和剧作家,对于今天出版的曹禺四大名剧合集,有何感想?

 

万方:我历来的认识是,要衡量一个作品是好是坏,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时间。迄今为止《雷雨》仍然不老,说明它是一个宝藏,需要人们去开掘。

 

南方日报:这些年《雷雨》被改编成了很多艺术形态,比如张艺谋的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您认为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万方:《黄金甲》确实是根据《雷雨》改编的。事实上《雷雨》不知道被改编过多少版本、多少样式了,中国的很多戏剧品种都改编过它,包括芭蕾舞,现代舞。这说明从故事结构、戏剧冲突来看,《雷雨》的价值是全方位的,非常丰富的。

 

南方日报:在话剧这种艺术形式上,也有导演如林兆华会选择以“解构”的方式来解读《雷雨》,您怎么看?

 

万方:林兆华导演这次在天津的演出,因为我不在国内,所以没去看。我看了很多版本的《雷雨》演出,像王晓鹰多年前导演的那个版本,就没有设置鲁大海这个人物。

 

应该说,各个剧团的演出都在力图出新意吧,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现象。我是一个编剧,剧作人用自己的感受,站在今天的视角上重新开掘它,我非常能理解。它的生命力就在于它会吸引今天的戏剧人对它作新的解读和呈现。也许一些演出的某些部分已经脱离了《雷雨》,但它本身还是被《雷雨》所吸引。还是那句话,《雷雨》是一个宝藏,值得你挖掘。很多人在挖掘它,从中找宝贝,就说明它是有宝贝的。大家都在做,我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自己也写戏,也看了这么多遍的《雷雨》,所以我也想改编它。

 

南方日报:您会如何改编呢?

 

万方:笼统地说,《雷雨》这个剧本就像又美丽又强健的父母,他们生的孩子也许与父母长得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可孩子依旧流着父母的血。这是很有意思的挑战,我已经做了半年多了,改了七稿。这确实是我想做的事情。从主题来看,我对其中的几个人物比如周朴园、周蘩漪,会有不同的认识,也会用完全不同的形式。

 

我考虑的出发点是,它绝对不是一个现实主义的题材了,如果还是现实主义,写不过《雷雨》,我还改它做什么。总之,我肯定要打破这个形式。

 

南方日报:倘若曹禺还在世,您觉得他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这部作品如此有生命力这件事?

 

万方:这涉及到《雷雨》内涵的话题。包括《雷雨》、《原野》、《北京人》、《日出》实际上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内涵,即对自由的渴望,对自由的追求。他这四个剧作中饱含了非常强烈的情感,像陈白露、金子、素芳、瑞珍,她们追求的或者是身体上的自由或者是精神上的自由,这在我父亲的剧作中是一种很强烈的情感。我想,父亲会希望他剧作中的这种情感被人更深刻地认识到。

 

南方日报:近些年话剧市场发展比较蓬勃,对于明星扎堆演话剧的现象,您怎么看?

 

万方:这个世界什么都可以存在,存在即合理。至于一些大明星回到舞台上,说老实话,说明这些明星还是有追求的。在国外,不管多大的腕,他们都愿意隔一段时间就回到戏剧舞台上,而且他们觉得过瘾、高兴。我觉得表演不只在于拿了多少片酬,多少人围着欢呼,真正的演员要体会到他表演的乐趣。回归舞台,也表明他们内心有这样的需求吧。

 

谈曹禺写作

他对女性永远抱着怜悯情感

 

南方日报:曹禺先生本人在晚年并不喜欢《雷雨》,理由是“它太像戏了”,这是真的吗?

 

万方:他的确谈到过这个问题。我觉得他的性格里就有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成分。尤其是经历过文革之后,他这种自我否定的感觉会更强。记得我在他晚年时去剧场看《雷雨》,回来他问我:“观众还能坐得住吗?”我说剧场非常安静,针掉了都能听得到。他听了很欣慰。父亲虽然岁数大了,可作为艺术家,作为编剧,他对于新事物永远保持开放的态度。即便他老了,甚至躺在床上动不了了,他的心都是开放的,他觉得戏剧已经有了其他的面貌,那《雷雨》经典的三一律是否也有局限性?是不是也该有别的面貌?

 

父亲问过我,觉得这四个戏哪个最好,我到今天还是要这么说,我最喜欢的还是《北京人》。可说老实话,作为编剧,我再回过头来看《雷雨》,仅从它的结构来看,它是最棒的。戏剧最难的是结构,我觉得他把戏剧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南方日报:曹禺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那他对女性是何种态度?

 

万方:我觉得他对女性是怀着最大的真爱和怜悯情感。他在生活中经常会感叹,女人真可怜。据我对他的了解,之所以他会这么想是有根源的,根源是他母亲18岁时因生他而去世,所以在我父亲一生中,他对女性永远是抱着极深的怜悯情感,他对于他笔下的陈白露、四凤、金子、素芳,都是怀着极大地怜悯来写的。他笔下的女性,在受压抑的同时,心灵又在追求自由,在寻找自我,比如《日出》中的陈白露,虽然她自杀了,可她也是在追求和寻找自我,尽管这种寻找失败了。

 

南方日报:曹禺的作品里,对人性进行了一些深层次的探讨,您觉得他的成长环境对他的创作带来了哪些影响?

 

万方:他23岁写出《雷雨》,很让人不可思议,我23岁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相当于一个糊涂虫。虽然他是我父亲,我也得说他是个天才。所谓的天才,大多在某一方面高度敏感,这是我们要经过多少岁月、多少磨砺才能体会的东西,我父亲就能很深刻地感受到。他是个很敏感的人。我爷爷是军阀,我父亲的继母是他的姨妈,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抽大烟,我爷爷曾经给他跪下了,说“你当爸爸,我当儿子”。这在《北京人》里有体现。这样一种压抑的环境,让我父亲成为一个敏感的人,这些因素对他的创作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南方日报:曹禺的四大名剧都是在青年时期创作的,很多人会说,后来他的创作力减弱了。

 

万方:这有非常复杂的原因。不只是我父亲这样,像他们这一代的文人、知识分子,都有类似的经历。我写过一篇文章叫《灵魂的石头》,主要是谈我父亲为什么晚年写不出东西来了,这可能跟政治环境、社会环境、生活环境有关。心灵的自由是很重要的,如果失去了这样的环境,生命就会枯萎了,创造力也就没有了。

南方日报:人们对于曹禺解放后的创作有不同的看法,比如黄永玉先生就不喜欢曹禺解放后写的《胆剑篇》和《王昭君》等。曹禺对自己后期的作品是怎么评价的?

 

万方:起码他没有跟我谈过这些作品。他写这两个剧作的时候我还小,我是以小女孩的视角来看他创作的。这两个作品,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是“遵命文学”。

 

很多人都写过越王勾践,但是我还是觉得父亲的《胆剑篇》写得最好。王昭君他最初是开了一个头,自己在书房里念,文革后又继续写出来了。这两个剧为什么现在演得少?这跟父亲的出发点有关,它们不是发自他内心的东西。

人物名片

万方,剧作家,曹禺的三女儿。1952年出生于北京。曾到东北插队,任部队创作员,现为中央歌剧院编剧。代表作品有《空镜子》、《空房子》、《香气迷人》、《你是苹果我是梨》等。作品曾获第六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获第4届中国优秀电影“华表奖”、中国优秀电视剧“飞天奖”、中国优秀电视剧“金鹰奖”、曹禺剧本奖等。

 

谈家庭影响

出于保护,父亲曾反对我从文

 

南方日报:父亲是大作家,可以说您出身名门,这样的家庭出身给过您便利和好处吗?

 

万方:家庭对我的影响都是正面的。我不知道如果我并不是生在这个家庭,我还会不会从事写作。从小家里就有很多书,小时候,我晚上在家里等着父母看戏回来,这时我就知道,在这扇黑暗的大门之外,有好的东西吸引我父母去。因为他们我才知道有戏剧的存在。

 

我想家庭对我的创作之路是有影响的,这种影响包括他们平时谈论的事情,包括我父亲平时看本好书、看部好戏都会由衷地赞叹,包括他会从书架上拿出莎士比亚的著作,甚至读原文,这都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至于压力,我从前从来没有过,因为我父亲是一个特别自由主义的人,绝对不会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剧作家。他跟周围人很随便,尤其在亲人面前。我在《灵魂的石头》谈到过这些。唯一让我觉得有压力的是,我后来写剧本,忽然意识到我父亲作品的存在对我有压力,不然我也不会等到五十多岁才开始写话剧。

 

南方日报:最初您父亲为什么会反对您从文?到后来怎么又会写信鼓励您不要放弃?

 

万方:他不愿意让我从文是出于保护。他更愿意让我们学科学,因为科学是准确的。但是当我已经走上写作这条路的时候,虽说那时与父亲还不能算是同行,但是他还会以一个同行的姿态来要求我,“以后每天不管遇见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都要记下来。每天记,分类记,而且还要看,不要写完了不看”。

 

南方日报:您读过田本相先生的《曹禺传》吗,对这本书您怎么评价?您有为您父亲作传的打算吗?

 

万方:为父亲作传,我还没想过。我想过写我母亲,不过写我母亲势必会写到我父亲。田本相先生那本书还是不错的,那时候我父亲还在世,我亲眼看见田本相为了写这本书,一天天拿着录音机来找我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天天来。所以基本上他书里所写的都是我父亲讲的。

 

南方日报:为什么想要为您母亲作传?

 

万方:按今天的说法,实际上我母亲是一个第三者。一直以来,我在任何公共场合谈我母亲的时候都有障碍,包括现在。我想把这种障碍解决掉。我觉得很值得,而且我早晚还是要写。但是写之前,我要首先调整自己对母亲的态度。说老实话,我以写作人的角度来看,太可以理解了,如果我爸爸循规蹈矩,他写不出这些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