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归汉》的深刻在于取舍之间
编辑: 陈豪 | 时间: 2014-06-13 16:27:23 | 来源: 新快报 |
程砚秋主演的《文姬归汉》
粤剧有红线女的《蔡文姬》、方艳芬的《文姬归汉》,还有去年广东粤剧院上演的新版《蔡文姬》。在传统戏剧中最为经典的,始终是京剧大师程砚秋的《文姬归汉》。
是纪念老师,还是标榜自己?
罗家宝为同一件事情生过两次气。
第一次是在1986年,广州筹备纪念薛觉先逝世三十周年活动。有演员提出要唱《苎萝访艳》,但是把薛觉先唱的《苎萝访艳》作了很大改动。在筹委会上,编剧家何建青提出,这样改动原作,并不尊重薛觉先,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演员反问,难道改革也不允许?何建青说,改革可以,但不应在纪念薛觉先的活动上改薛觉先的曲。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你叻过薛觉先吗?两边一时吵了起来。罗家宝和大多数筹委会成员都认为这样改曲不妥。后来由筹委会主任、老作家欧阳山出面,对那演员说,这是纪念薛觉先的活动,你可以不唱,要唱就不能改。
罗家宝第二次为这种妄改原著而动气,是十年后。在纪念薛觉先逝世四十周年的演唱会上,一个演员唱了薛觉先的《祭飞鸾后》,也是改到面目全非,还加入很多小曲,不伦不类。罗家宝在台下听得非常反感,后来忍不住写了一篇随笔,说道:“那个演唱会是打着纪念薛觉先逝世四十周年,但唱薛觉先的名曲却‘偷天换日’,这是纪念薛觉先吗?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借纪念薛觉先之名来标榜自己!这不是‘拉人裙冚自己脚’的行为吗?”
罗家宝、何建青他们的观点是很清楚的。戏曲改革,应不应该改到名不副实,这姑且另当别论。只说尊师重道一点,既然是为纪念老师而演唱,就应尽量体现老师的风采,而不是借机炫耀自己,更不应沾沾自喜,有点掌声,就真的以为自己青出于蓝了。
那个文姬对左贤王“深深拜”,竟欢天喜地归汉了
罗家宝反感的事情,仍在今天的戏剧舞台重演,且愈演愈烈。
5月17日至22日,北京举办了“程砚千秋——程砚秋诞辰一百一十周年”系列纪念活动。程派弟子轮番上演程砚秋名剧。
京剧《文姬归汉》是金仲荪根据东汉蔡邕之女蔡文姬生平故事编写而成的。三国大乱,文姬被俘至匈奴,委身左贤王,生下二子。十二年后,曹操遣使节持玉璧赎回文姬。文姬在大漠十余载,终日思念故乡,以泪洗面。一旦归期到来,又满心煎熬。诀别稚子,痛断肝肠。唐代李颀有诗:“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1926年,金仲荪为程砚秋写了《文姬归汉》,成为程砚秋经典剧目。蔡文姬的悲情,既是一代才女在情感上不断被狠狠抽离的悲情,也是卑微的个体难以抵挡时代洪流的悲情。她的痛苦在于她有足够敏感的心灵去体验人生最极端的撕扯,郁愤、矛盾、纠结,是这个角色的全部人格魅力。越痛,人物形象就越明亮,最后的取舍也越慨然。蔡文姬的历史意义是极为超前的。很多人以为,文姬的选择说明了“国”比“家”重要。其实恰恰相反,文姬的选择,证明了个体才是最重要的,个体的自由高于亲情,更高于家国。这是蔡文姬最伟大的光辉。“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我也曾被蛾眉累苦此身……看狼山闻陇水梦魂犹警,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文姬祭昭君墓的唱词,唱的正是一个经过锤炼而脱于俗世的灵魂。
然而在5月18日晚的纪念演出中,李佩红演《文姬归汉》,文姬拜完昭君墓,就到驿馆休息,此时左贤王带着儿女前来,要儿女随文姬归汉。文姬喜出望外,口唱“深悔恨误把恩爱当恶辱,难宽宥错认壮志为骄狂……深深拜,深深拜”,便对左贤王左拜右拜,然后拖儿带女,欢天喜地归汉了!
这个大团圆结局,是李佩红的师傅李世济改的。1978年,李世济到中国京剧院,开始修改程砚秋名剧,包括请范钧宏改写《文姬归汉》。结尾的“送儿女”一段,旨在突出“民族大团结”的力量。也许传统戏剧观众向来偏爱大团圆,文姬携子归汉,抚平了观众的心头之痛。于是这个结局也被李世济渐渐唱红。范钧宏在一次京剧流派研讨会上,批评《文姬归汉》的原著“有损少数民族的感情”。金仲荪先生的儿子金永祁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戏曲评论文章叫《我不同意范钧宏同志的意见》,认为范不应对作品的时代背景和主题避而不谈,更不应把别人提议新旧版本共存的建议指责为“极端保守”。金永祁还特意提到,人家红线女既唱《王昭君》也唱《昭君出塞》,我们为什么不能两个版本并存呢?
倏忽又三十多年。李世济弟子李佩红带给观众的《文姬归汉》,依然是安定团结、天下和谐的“送儿女”版本。
这又回到了罗家宝的困惑——既然是纪念程砚秋的演出,为什么不演程砚秋自己的版本,要演别人改动过的版本?你要偏说改得好、改得正确,那也随便。可是,能不能别在纪念程砚秋的演出时上演?
与其说“文姬归汉”是历史的选择,不如说是个体生命自己的选择
程砚秋嫡传弟子王吟秋认为李世济版的《文姬归汉》是扭曲历史。他最气愤的是李世济把文姬骑马归汉改为坐车归汉,把繁重的个人身段表演用簇拥的随从代替。程砚秋扬马鞭、披斗篷、舞水袖,在风沙中一去一回的那种张力,荡然无存。
“整归鞭行不尽天山万里,见黄沙和边草一样低迷。又听得马啸啸悲风动地,虽然是行路难却幸生归。悔当日生胡儿不能捐弃,到如今行一步一步远足重难移。从此后隔死生永无消息,反叫我对穹庐无限依依!”程砚秋二公子程永源先生一讲起父亲的《文姬归汉》,就情不自禁背出这段唱词。“我父亲没有唱过什么‘送儿女’的版本,那是后来他们改的。”程永源说,“一步一步重难移啊!不难过,就不是蔡文姬了。”
家国情重,儿女情长,心灵最终挣脱藩篱去翱翔。蔡文姬的故事天然是戏剧的好题材。
上世纪50年代,郭沫若写出话剧《蔡文姬》以表其“文姬归汉”之心,也在文姬诀别儿女的情节上着力刻划。一段《胡笳十八拍》的引用催人泪下:“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儿号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
同一时期,粤剧有杨子静编剧的《蔡文姬》,由红线女主演。唱词典雅,如:“荒冢一坯,冷月一勾。长夜沉沉,忧思缕缕。切切泣寒蛩,萧萧悲风木……朝望长坊路杳漫,暮闻陇水声呜咽。”此外还有方艳芬主演的粤剧《文姬归汉》,表现文姬对病夫弱儿依依不舍,拖延了归汉的时间。2013年,广东粤剧院又重排《蔡文姬》,突出文姬归汉后续修《汉书》的历史意义。
不同的剧本有不同的侧重点。《文姬归汉》是一部不会过时的戏。历史从来无所谓选择,有的只是每个转瞬即逝的生命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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