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黛|教师节里说“推敲”

每年教师节里,都会想到韩愈,一是他的《师说》,深入我心;二是他给贾岛做的“推敲”的一锤定音,也深入我心。

 

历来,推敲是一段文字逸事。其中,朱光潜先生的《咬文嚼字》说“古今人也都赞赏‘敲’字比‘推’字下得好。……‘推’字固然显得鲁莽一点,但是它表示孤僧步月归寺,门原来是他自己掩的,于今他‘推’。他须自掩自推,足见寺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和尚。在这冷寂的场合,他也自有一幅胸襟气度。‘敲’就显得拘礼些,也就显得寺里有人应门。”朱先生的意思很明了,那就是用“推”字与“敲”字各有意境,但他似乎是要让“推”字来去更显冷寂。

 

另有观点认为,断定“推”“敲”二字的表达效果,还得服从原诗的特定表达。于是列贾岛的原诗《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原。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接着解说到,因在“推敲”遇韩愈之前,贾岛的身份是和尚,这里的“僧”应该认定为贾岛自己,这首诗就是作者写自己月夜访友而不遇,决定择期再来。既是访友,那门就断然不是和尚自己的寺门。既是朋友的门,自然该敲。另从追求艺术效果这一点来说,“敲”字又有响中寓静之妙,有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这一点是文坛人士的共识。

 

千黛|教师节里说“推敲”

 

我不知朱先生是否没有读全诗,不读全诗,即便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意境,却也不该认为贾岛会做鲁莽状的推门。贾岛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像个不顾及周遭环境,仍按平素状态下鲁莽行事的武僧一样吗?其实,即便是武僧,按性格,也是有心细心粗之分的。虽一个推字,却是有蹑手蹑脚的轻推,和咣当一推的推之分的。

 

再看第二种观点,赞同他最后落在“敲”字上的大分析,但觉分析得还是不够味儿。首先我们如今正常的城市人居关系和古人不同,我并不认为是朋友的门,就该敲门而不是推门,反而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往往才可以“推门而入”。尤其像隐居幽居的人,更是住所只告诉自己最亲密的几个朋友,应也皆是可以“推门而入”的,主人常常也是“门外亦有耳,闻步知友来”。所以,贾岛自己也才会在那里“推”啊“敲”的比划来比划去,犹豫难定,他应该不止一次来过,也不止一次是推门而入,也不止一次在寂静里听到过自己的推门声。只是这次,显然他来得太晚,等不及的朋友早已困倦难耐,闭门高眠,所以他并未能推开这扇门,所以才说“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这是推测他访友的实际状况。

 

单从要表现“静极而动”这个情境的艺术性上来看,应该也是敲胜于推:轻推门,确实也会有一段门打开时“吱呀……”的声音,反照周遭的安静。但这一段声音,第一要有一个延展过程,第二这一段声音在这个延展过程中它是一个保持不变的状态。而敲字,它至少是“当…当…当…”,那么它是将一个不变的延展,做了一个变奏:第一个“当”字的颗粒感,已经将安静点破,接着的是一定时间的停顿,像一个休止符一样,但这个停顿的时间里,并不空。可以想象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有了一个实音,空一下,有了第一个回声,然后再二、再三……

 

设若占取了同样时间长度的推门声和敲门声,哪一个似乎更能第一时间,将动静的对比点破?将动静对比得更丰富更美妙呢?延展破静的推门声,只打破了一次静;而瞬时短促颗粒感的敲字,却至少打破了三次静。延展的声音像拉开一条毛线的话,颗粒感的声音却像把这段毛线攒成了一个团儿。不能小看颗粒感的声音,它具有一种凝结的力量,破散为聚,便更脆、更响,更显出静,并且还会是惊心的静。人们听到天大喜讯或噩耗时,会发出短促的“啊”表示惊讶,绝对不会发出像推门声一样的延展声音来表示惊讶。表达惊讶,是短促音,那么传递惊讶,也一样。我们从绝对的声音对比尚且如此,何况这一回,贾岛根本没推开这个门,所以这延展的“吱呀”声,逻辑上是没有的。当然,他也没能敲开这个门,但“当…当…当…”的敲门声,逻辑上却应该是存在的。这一回,敲字完胜。但愿我这番说辞,能合贾岛与韩愈的心意。

 

千黛|教师节里说“推敲”

 

不过,想来贾岛推来敲去的苦吟不容易,我亦假想着朋友未眠,贾岛能推门而入的话,也许有别一番安静的情状。于是,冒昧代拟成另一首,给自己脑海里延伸的思绪,找了一个宿处;也给贾岛一吟双泪流的“推”字,放一个相宜的意境:

 

闲居少邻并

 

草径入荒原

 

鸟宿池边树

 

僧推月下门

 

花摇来迎我

 

友未动禅身

 

自往轩前坐

 

随香走寂烟

 

“僧敲月下门”,是一个人的寂静;“僧推月下门”,是两个人的寂静。这样,便各有各的寂,各有各的静。推来敲去,也便值得推来敲去了。

 

2020.9.7    

 

千黛|教师节里说“推敲”

 

千黛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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