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掐丝间，里头坐着的不是从衣服到动作都整齐划一的流水线工人，双眼所见是穿着各色衣料的女工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工作台前，或比对着图纸弯着铜丝，或将沾着白芨浆的铜丝小心翼翼地放在铜胎上已经描好的位置。

       移步到隔壁的点蓝间，放眼望去全是一碟碟的釉料和尚未完成的工艺品，给人感觉更像是一间美术教室。女工们两两负责一件工艺品，偶尔交流意见，相对于掐丝间热闹许多。

 

　　在此之前，我原本预期会看到承受不良工作环境、严苛劳动条件的工人，但出乎我的意料，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相对人性化的空间和氛围。是什么造就了这座景泰蓝工厂现今的样貌，透过老板夫妇的叙述，我们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理解。

　　现今生产景泰蓝的工厂，仍以传统的小作坊为主，员工人数不多，且坚持着以传统工法制作，每个步骤都严格遵守过去传承下来的经验。我们所参观的景泰蓝工厂规模也不大，员工人数不超过百人，分散在各个不同的工序。

　　

　　老板夫妇带着我们穿梭在各个房间，两人言谈中都透露出对每道工序的熟悉，以及对景泰蓝未来发展的方向感。他们提到虽然现在已经较少直接负责生产，但过去都曾经扎实地学过、做过每道工序。只有自己也了解，才能进行有效的管理；也只有自己保有使命感，才能有效激励每天在高温的烧蓝房、噪音尖锐的打磨房里辛勤工作的员工们。

       老板夫妇是这座家庭式工厂的主要管理人，负责除了生产以外的一切事务，两人之间没有明确的分工，尽量做到在时间和能力上成为彼此的互补。工厂也尚未形成稳固的科层，企业模式相对扁平。当我问及是否有考虑多增加一些管理阶层时，老板表示有思考要从工人当中选择工龄较长、经验较丰富的几位负责管理。显然老板相信“管理的能力，来自对所做之事的熟悉”。这样的观念，与现代企业倾向任用专业经理人的现象十分不同，坚持由老工匠向新手传承经验同时保证产品的品质，更显现出景泰蓝作为一项传统工艺，在适应现代化、商业化的潮流时，还是保有其原先的特性。

　　维持家庭企业的管理模式与小规模高品质的人工生产，且生产的大多是工艺品而非大量复制的商品，或许就是这家工厂仍能保持一个较合理工作环境的原因。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尚未被完全异化成制式化的生产工具，仍能保有一定程度的工作弹性。不像现代工厂中经过泰勒化的工人，没有办法掌握全部的生产技术，只能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其学徒制的职业训练，培养出的不是工人而更像是工匠，他们对每道工序都有一定的熟悉程度、有独立作业的能力，因此他们的一生不一定要被局限在一间工厂里，而是能在学全技术后，就离开工厂到外面单独接代工订单。

       此外，老板也提到工厂里的工人可以在一开始就选择符合个人兴趣的工作进行钻研，或经过多方尝试之后再决定最适合自己的工作。老板也会根据工人的性格，为他们分配不同的岗位，比如点蓝的工作较常需要两两合作，就会尽量选择工人当中性格活泼、较乐意与人接触者。顺应工人本身的兴趣和性格，始终愿意为个人考虑，不仅使得工人更容易适应工作、从中获得成就感，也是另一层面人性化的展现。

       惊喜于现代社会中仍能找到这样维持著工匠精神，却又能跟社会需求接轨的企业，我同时也在反思：这样人性化的经营管理模式其实不全然是一个主动选择的过程，更大一部分可能也是受限于这个产业的特殊性。老板在访谈中提到，景泰蓝的制作其实是个枯燥乏味的过程，要忍受久坐、长期低头、高温等艰辛，也特别容易产生职业病，如果不尽量提升工作环境的条件与劳动的成就感，工人流动率其实非常高。且工艺品对于品质与美感的要求本来就比讲求实用、耐用的日常用品高，在追求良好品质的同时，很难做到大量生产，这样的特点反过来维持了工人们工作的品质。毕竟慢工出细活，贪快成就不了好作品。

       这次参观景泰蓝工厂，我除了体会到景泰蓝这项传统工艺制作过程的繁杂与精密、感动于老板夫妇与工人们对这项传统技艺共同的使命感外，也发现了更人性化生产方式的可能性。这样的人性化，出自于对景泰蓝工艺品质的坚持，也来自于为维持产业本身竞争力所做出的定位与调整。老板说，景泰蓝已经走过了九零年代的低谷，现在正是一个大好的时期。我期许即使在这个产业大好的时期，传统工艺的传承者仍能不躁进地坚守一个良好的生产环境，使这个时期也能成为从事景泰蓝工艺的工人们的大好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