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学者:你可能误解了“犹太教育”

海峡飞虹消息(记者 钟磬):近两天,Facebook的创始人扎克伯格喜得千金,给女儿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同时捐出股票99%,消息引发了轰动效应:他是避税吗?他的生活为何低调朴素?他为什么娶了其貌不扬的华人太太?而他的慈善资金投入教育、医疗。更令人关注那个一直存在的命题:为什么又是犹太人?犹太人的创新力何来?犹太人为何能赢得财富?犹太智慧到底是什么?犹太教育如何培养精英?

 

打开网上书城输入“犹太”二字,搜到的“犹太智慧全书”、“犹太教子书”、“犹太致富经”等近3000条。笔者在以色列的朋友,几天就要接待一个国内考察团。形成反差的是,定居以色列20多年的特拉维夫大学张平教授却在博客中表达:“在大陆,‘犹太智慧’成了鱼龙混杂、包治百病的大力丸,似乎非要验证一下钱钟书在《围城》中说的那句话:‘中国人真厉害,外国的好东西,来一样,毁一样。’”近期,一位中国“犹太富豪母亲”被众多“粉丝”追捧,售书和演讲都盛况空前,她的答案赫然是:“赚钱是他们人生的终极目标,至于教育、学习,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必须经历的过程。”对此,笔者的犹太朋友曰:“这说明中国人很好骗,你们不思考。”

 

什么是真正的“犹太智慧”、“犹太教育”?为此,笔者特邀两位犹太文化的研究者共同解读。一位是特拉维夫大学张平教授,他是第一位在以色列获得终身教授职位的中国人,第一批以杰出人才身份获以色列国永久定居权的10名外国人之一 ,第一个将拉比犹太教经典(《密释纳》等)翻译到中国的学者,同时也是中国教育部长江学者。另一位是在中国工作过5年的前中国国际广播电台(CRI)希伯来语外籍专家安天佑(Amit),其参与策划并主持的“老外涨姿势”以及“跟天佑去以色列过年”等微视频在网络上深受欢迎,安天佑的汉语非常好,曾是张平教授的学生,目前在特拉维夫大学从事宗教学研究。

 

误解一:“犹太人”=宗教?民族?

 

笔者:张教授您好!近几年,我们文化界教育界的人士,以及普通民众,都对犹太文化特别有兴趣,您是否注意到这个现象?

 

张平:是的!我还专门为此写过文章。但是,巨大的落差就是:中国学界对犹太文化研究的起步非常晚,90年代中期才开始,目前发展速度也不是很快;而另一方面,中国的普通民众对所谓的“犹太智慧”的浓厚兴趣恐怕只有韩国人可以相比,而在书店里看到的大量“犹太智慧”书籍,实际上跟犹太文化没有任何关系!内容都是东拼西凑的。其实,中国人对犹太文化的兴趣自鸦片战争之后就开始了,当时中国学者们开始向西方寻求富强之路,看到犹太人既能保留传统又能在现代世界上成功,就对此非常感兴趣,甚至认为能够从中看到中华文明未来的希望。

 

笔者:是的,我们知道爱因斯坦、弗洛伊德、马克思都是犹太人,年轻的富豪扎克伯格也是犹太人。同时,我记得英国BBC的纪录片《犹太人的故事》(5集),主持人是英国历史学家、犹太人西蒙•沙玛,片子开头出现了很多白皮肤、黄皮肤,还有黑皮肤的犹太人,他们因为共同的历史背景和宗教都被称为“犹太人”。这就很令我们好奇:犹太人到底是“宗教性”的存在还是“民族性”的存在?

 

张平:这是非常好的问题,也是非常成问题的问题!因为传统的“犹太”就是“宗教”概念,是信奉犹太教的人,外族人只要愿意信奉,也可以成为犹太人。如果你不信犹太教,即使你是犹太血缘,你也不再是犹太人。“民族”的概念实际上是现代概念,是法国大革命以后,尤其在欧洲一战、二战以前,当时,犹太人如果不把自己变成一个“民族”,就没法生存下去。即使在现代以色列国,这个问题也没有完全解决。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一个犹太人,父母都是犹太人,从国外想移民回到以色列去,办移民手续时他要说自己是基督徒的话,内务部就不会给他办理移民手续。为了这个,60年代曾经有被拒绝的基督徒犹太人告状告到以色列最高法院,最后也没有解决。所以,现在是两者混在一起。

 

笔者:安天佑先生作为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您认为犹太人是宗教性的还是民族性的?

 

安天佑:“谁是犹太人”这问题,不同的拉比会有不同的答案。有一个笑话说:两个犹太人,会有三个不同的看法。其实在《圣经》里,“犹太人”就是一个“民族”。《圣经》的古希伯来语没有“宗教”这个词,唯一一次出现是在《圣经-以斯帖记》(公元前480多年),但它的意思是“国王的法律”,而不是现代“宗教”的含义。另外,如果我们讨论基督教或伊斯兰教,其他民族的人加入后,他们可以保留自己的民族身份,同时又有宗教的身份。但是,你如果是中国人皈依了犹太教,就不是中国人了,就是犹太人了,你的“民族”和“宗教”是同一个身份。而我个人觉得,“犹太人”更接近一个“民族”,因为《圣经》总是讨论犹太“民族”,包括神与亚伯拉罕(犹太人的祖先)的谈话,都是在说“民族”,而没有说一个“信仰”或者“宗教”。

 

笔者:安天佑提到的《圣经》里记载,亚伯拉罕生了儿子以撒,以撒又生了儿子雅各(以色列),后面又一代接着一代,都是以血缘关系为发展的,所以,他说那个时候没有宗教的概念。这一点,张教授怎么看?

 

张平:因为我所说的“犹太人”,实际上指的是“拉比犹太教”形成之后,公元一世纪以后,我们才称之是“犹太人”,此前还有“以色列人”和“希伯来人”。“希伯来人”、“以色列人”和“犹太人”三个名称分别对应三个不同的时期,“希伯来”可能是指“从河那边过来的人”。据《圣经》记载,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是从迦勒底的吾珥(今伊拉克南部)经过两河流域游牧迁移到以色列地(古称迦南,今称巴勒斯坦)的,亚伯拉罕被称为“希伯来人”,当时还没有完全定型的“宗教”。到公元前1000年左右,大卫王定都耶路撒冷,所罗门王把圣殿建立起来,到公元70年,第二圣殿被毁之前,两个圣殿时代,我称他们是“以色列人”,他们已经有了很强的宗教性,但毕竟是个国家,叫“以色列”也好叫“犹大”也好,就不能简单地按“宗教”来定义。到公元70年后,耶路撒冷被罗马军队攻陷,圣殿再次被毁。从此,以色列人没有了献祭的地方,没有自己的国家和土地,凭什么说你是“犹太人”?你生活在别人的国家,你要脱离你自己的族群的话,你很快就跟别人混到一块去了。你只能说:我守安息日,我守逾越节,所以我是犹太人。这样,犹太人就变成了一个“宗教”的概念。

 

安天佑:所以,其实,现代以色列国是两者都适用,也有专门审核皈依犹太教的宗教机构,大多数是一些父母双方有一方不是犹太血统的人,他们会通过皈依犹太教而成为犹太人。

 

误解二:犹太教育=财富教育?

 

笔者:很多介绍犹太文化的书,都涉及一个问题:犹太人很有经济头脑。的确,他们占世界人口比例不到0.3%,却掌握了超过30%的财富;包括有一位“犹太富豪妈妈”以她在以色列的经历提出说:“赚钱是他们人生的终极目标,至于教育、学习,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必须经历的过程。”天佑怎么看?

 

安天佑:说犹太人会赚钱,我觉得这是中国人很大的误解!可能这个误解来自于很多犹太人很成功,但是,“犹太教育”本身没有说“你要赚钱”!我个人觉得,犹太教育重要的是教人提问、好奇、质疑和怀疑。犹太父母特别重视教育,传统犹太家庭是学习犹太经典,包括现在在世俗犹太人眼里,都觉得学习是特别重要的。而且在历史上,15、16世纪的欧洲,当时的社会很多人是文盲,可是犹太人基本上不会有文盲,犹太孩子都会读希伯来语,因为他们都要学习犹太经典,普遍教育水平比较高。

 

笔者:但是,为什么犹太人总是给人会赚钱的印象呢?犹太人也很会经商,张教授认为这个特点是怎么来的?

 

张平:这与犹太传统生活有关。首先,我刚才说过,在犹太人时期,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国家了,“拉比犹太教”它不可能有任何机构性参与到国家管理里去,它是一种跟政治没有任何关系的体系,它除了宗教传统、文化之外,很大程度上把一部分精力放到了经济问题上。如果把“拉比犹太教”的经典比如《密释纳》、《塔木德》,与其它传统的经典比如儒家、道家、或基督教的经典相比,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差别:《塔木德》、《密释纳》花了大量的篇幅去探讨经济问题。

 

笔者:这是为什么呢?

 

张平:“拉比犹太教”,是以“拉比”为核心的——“拉比”就是旧约时代的“文士”,既担当教师,也担任法官——当国家被摧毁之后,“法官”还能存在的话,就只能进行民事和经济方面的调停和裁决了。另外一个很现实原因,要作为犹太人,必须进行犹太传统的学习,而拉比犹太教的教育体系是一个非常昂贵、非常难学的系统,所以,一部分人离开了这个族群,在公元1世纪到公元7世纪之间,犹太族群损失了大约四百万人口,大部分人学不下去就走了。当时的拉比犹太教看到这种情况,他们试图把最精英的人拉住,一个办法之一,就是提供一个公正的司法裁决体系。比如说像经商的,如果有什么纠纷,他可以找到一个比较公正的机构做裁决。所以,这一点,也是导致拉比犹太教大量思考经济问题,特别是发生经济纠纷后,怎么样裁决才比较公正的原因。

 

笔者:这是不是也是造成了大家认为他们比较会赚钱,而且比较唯利是图的一个原因?

 

张平:这个可以从两方面讲:第一,按一般的宗教传统,像基督教、儒家,都有种鄙视商人、轻视金钱的倾向,某种意义上把金钱和罪恶联系在一起。但犹太传统并不把金钱和罪恶联系在一起,因为犹太人没有自己的国家,要维持自己的传统、族群,很大程度上要靠经济活动来维持。第二,犹太传统根据“摩西律法”,他们很早就发展出了一整套社会福利,个人的收入中相当一部分要缴各种各样的税,给穷人的各种捐,剩下那部分才是他自己的。

 

笔者:这是不是“摩西律法”里要求的?比如“十一奉献”?还有规定要“不可亏负寄居的,不可苦待寡妇和孤儿”?

 

张平:是“摩西律法”的要求,《圣经》时代的“十一奉献”是指收入的十分之一要给祭司,后来就是给社区里的精神领袖、管理机构什么的。此外还要给穷人,这一点与其它传统文明不太一样。一般我们都认为:只要是我工作、种田,挣的钱都是我的,要是我发善心,我可以施舍,要是我不愿意,钱也是我自己的。但在犹太传统里就不一样,比如说,他们有“田角捐”,“田角捐”是什么呢?你种一块地有了收成,按照律法规定,四个角边上的庄稼都是穷人的,你不许收;收割时掉在地上的,也不许捡,也是穷人的;如果忘记了割一行,也不能再回头,那也是穷人的!所以,整个收割完成之后,剩下自己获得的,已经带有道德的纯洁性,因为该给穷人的、该给祭司的都已经给了,不会是任何意义上不干净的钱。另外,关于职业,中世纪欧洲社会因为在基督教传统里把金钱看作是肮脏的,所以欧洲的贵族、有身份的人,是不去碰钱的;但另一方面,一个社会要发展经济,必须有人借贷,谁来承担中介的角色呢?犹太人。所以,犹太人在欧洲传统上有“放债者”的形象。

 

笔者: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犹太人夏洛克一样?

 

张平:是的,但是,要知道很多时候借贷的钱本身不是犹太人的,而是从贵族、其它富人那里来的,当然,这中间犹太人肯定也赚了钱。还有一方面原因,在欧洲,犹太人受了一千多年的迫害,政府不允许他们拥有土地,所以,他们只有在城市里做手工业、经商,从事金融业,金融业正好就是欧洲人不做的,犹太人就去做。所以,这三方面合在一起就使得他们在经济方面显得突出。但是,犹太人自己并不认为他们真的比别的族群更富有,不是传说中那样有巨大的财富,他们毕竟是受迫害的族群。实际上,东欧的犹太社群,包括波兰、德国的犹太社群,在很长时期里是非常贫困的,包括像在俄罗斯的犹太社群。

 

笔者:就像电影《屋顶上的小提琴手》表现的那些贫苦的犹太人那样?

 

张平:对对!你说得非常对。那是意第绪语作家、乌克兰犹太裔Sholem Aleichem,他写了大量这方面的小说,《屋顶上的小提琴手》是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读他的小说你就可以看到那时东欧的犹太人贫穷到什么程度!

 

笔者:我们之前说到,有人说在犹太家庭,孩子从小就要被灌输金钱意识,说:“在犹太家庭里,孩子们没有免费的食物和照顾,任何东西都是有价格的,每个孩子都必须学会赚钱,才能获得自己需要的一切”是不是这样?

 

张平:我在以色列住了22年,接触了几百个以色列犹太家庭,没见到过哪怕一次这样的行为。实际上,犹太父母与孩子的关系,跟中国家庭非常接近。不像西方,比如美国那种孩子18岁离开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着那种,完全不是一回事!犹太人的家庭纽带是非常强的,甚至像今天中国的父母,有点实力的,都会想办法让孩子在国内上个好学校,送到美国上个好学校,都是一样的!而差别在哪?差别主要是以色列的年轻人有比较强烈的独立意识,他要学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太会为了哪门东西将来能赚钱,就去学它,而父母也不会整天向孩子灌输:你将来必须要从事这个行业,能赚钱等等,他们不会。

 

笔者:中国父母希望孩子上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是觉得那样会使孩子得到幸福,不知道犹太父母是怎样的呢?天佑先生认为呢?

 

安天佑:我的父母生在以色列,他们是世俗犹太人,就是不信教的犹太人。在以色列,有无神论者,也有信教的犹太人,区别挺大的。说到犹太教育,就要分别讲传统犹太教家庭和世俗犹太人家庭。传统犹太信徒认为,书、知识是最重要的。比如基督教堂有十字架,佛堂里有佛像,而犹太会堂没有雕塑或图片,而是很多很多书,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讨论犹太信仰。传统犹太父母,都希望孩子在犹太经典知识方面特别渊博,希望他成为拉比。所以,除了知识为主以外,还有道德水准,他需要知道怎么做个好人,比如说慈善,给穷人捐钱也是特别重要的。以前我住过一个拉比的家,他有四个孩子,他要让孩子学习分享,包括玩游戏,不可以一个孩子一直玩同样一个玩具,如果别的孩子也要玩,他要妥协,知道分享。犹太教育可以总结两个重点,一个是经典为主,一个是道德为主。

 

笔者:道德为主是指犹太信徒的家庭,还是世俗犹太人也是这样?

 

安天佑:世俗犹太人很难总结,因为每个人背景不一样,不同的家长会从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他们会觉得《圣经》是犹太人文化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所以,世俗犹太人也学习《圣经》,但不会觉得这是孩子未来的目标,他们更重视孩子的天赋,比如音乐天赋等等。所以,有些学校专门培养孩子的音乐天赋。

 

笔者:关于钱的方面,世俗犹太人父母是否从小也会培养孩子怎么去赚钱?天佑您所受到的教育是不是这样的?

 

安天佑:我也听说过在以色列有这样的教育模式,可能是希望孩子学习珍惜父母的劳动,孩子要懂得努力,付出劳动,才会赚钱。但是,这个并不是犹太教育的基础和原则,也不是古老的犹太传统的教育方式。犹太教育的基础应该是质疑、怀疑、提问等等。犹太教育不是要教育孩子赚钱,没这么简单。我觉得更准确地说,如果培养了孩子思考的能力,他未来也会赚钱,是这个逻辑。赚钱不是开始,钱只是一个结果。

 

误解三:“书本上的民族”——所有书?

 

笔者:我们对犹太父母教育孩子非常感兴趣,一般中国父母会觉得:孩子是自己的,我想怎么教就怎么教;犹太父母也是这样吗?

 

张平:如果讲“犹太教育”的概念,基本上就是指犹太传统教育。“犹太教育”包括两部分基本内容:犹太学校教育和犹太家庭教育。两者的比重,犹太学校教育比重占的最大,家庭教育反而占的比重比较小。因为从公元1世纪的“拉比犹太教”开始,就禁止犹太父母自己教孩子。

 

笔者:禁止父母教孩子?

 

张平:是禁止教授宗教方面的知识。其实在《圣经》里有记载,父亲给儿子讲授律法,也就是家庭教育。而我所指的“禁止”是在“拉比犹太教”时期,而不是“圣经犹太教”时期。前面我提到“希伯来人”“以色列人”和“犹太人”三个历史阶段,“拉比犹太教”是在公元1世纪以后。也就是耶稣的那个时代。在那以前,“犹太教”我称之“圣经犹太教”,也就是“希伯来人”和“以色列人”时期,那时犹太教的核心是耶路撒冷的圣殿,主要宗教活动就是在圣殿里做献祭,核心人物是《新约》里的撒都该人——圣殿的祭司——神职人员。到公元70年,当时受罗马统治的犹太人爆发了反罗马大起义,其结果是圣殿被罗马人一把火烧掉了,犹太人宗教的中心就没有了。这时候,《新约》里的法利赛人——拉比,成为宗教的核心,就是“拉比犹太教”时期。拉比们不再致力于建一座物质上的圣殿,而是要建一座心中的圣殿,就是犹太的教义、律法。那么,这些律法通过什么建立呢?通过一整套教育体系。最重要的一点是,它要求所有人参与到律法的讨论中来,如果你不参与进来,等于说你跟这个宗教、族群就没有关系了。所以,从拉比时代开始,传统上禁止父母教授自己的孩子,父亲的职责是一定要给这个孩子找一个老师。

 

笔者:也就是拉比制度?

 

张平:对,就是拉比文化制度。拉比犹太教的核心是这个律法,而这个律法是一个活的律法,它最重要的一点的是,它要求所有人参与到这个律法讨论中来。所以,拉比犹太教有特别的规定:禁止一个人读书。像中国的传统,一个人去苦读,在拉比犹太教是禁止的。你要读书,最少最少要有一个伴,一个同学加一个老师,至少是三个人一起读。

 

笔者:就是必须得大家有讨论地读?

 

张平:必须大家有讨论,而且这个讨论是一种思辨式的。所以,“犹太思维”跟其他人的思维不太一样,主要就是在这种思辨式的讨论里边。

 

笔者:那跟佛教的辨经的方式是不是有点类同?

 

张平:也可以表面上看有类同的地方,但是他们做的这种关于律法思辨,都是跟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定下来的律法,在生活里他就要做的。所以,犹太的“家庭教育”主要是通过“犹太生活”来完成的。犹太传统生活,用我的话来总结就是“依照一本书去生活”。我们中文里看到很多文章讲犹太人是“书本的民族”,“书本的民族”实际上是错误的翻译,看原文的话,它的意思是“那一本书的民族”。

 

笔者:哦,不是说所有的书?就只是“那一本书”!这本书指的是……

 

张平:指就是《Torah》,希伯来语叫《Torah》,中文我翻译成《托拉》。“书本的民族”不是说是犹太人喜欢看书,而是指:犹太人是尊奉“那一本书”为圣,一切生活依据都从“那一本书”来的意思。所以,什么是“犹太人”呢?就是:“照一本书去生活的民族”——从《托拉》这本书里解释出无穷无尽的律法,然后用这些律法来规范生活。《托拉》分好几个部分,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旧约圣经》或称《希伯来圣经》,是“书面《托拉》”,是基础经典。根据“拉比犹太教”的传统,当初上帝在西奈山给摩西传授“律法”(《圣经》)的时候,同时做了口头上的解释。摩西把内容一代代传下来,形成“口传律法”,形成了《密释纳》、《塔木德》,和现在依然在发展的“律法”。“摩西律法”被认为是绝对的权威,犹太人相信世界有一位创造者,因此,犹太人的孩子从小就需要学习律法。

 

笔者:那么,他们多大年龄开始送到拉比学校学习呢?

 

张平:“拉比犹太教”有一个著名文本叫《阿伯特》,我在1996年翻译成中文,是第一本翻译成中文的“拉比犹太教”经典,当时翻译成《阿伯特——犹太智慧书》。里面有明确规定:孩子从5岁起开始读《旧约圣经》,这时候也不是拉比来教,而是有专门的《圣经》老师,因为《圣经》本身还不是拉比犹太教,只是给将来学习打一个基础,然后10岁开始读《密释纳》,那就是真的学习拉比犹太教了,后15岁开始学《塔木德》,这些都是拉比的事情。“拉比犹太教”传统认为,拉比的地位比你父亲的地位要高,如果老师和你父亲同时被别人绑架做了奴隶,你如果赎人的话,要先赎老师,再赎父亲。因为父亲把你带到了“今世”,但拉比教了你“律法”,你可以进入“来世”。所谓“来世”就是“末日审判”之后那个“天堂”。

 

笔者:您刚才说,犹太传统教育以拉比学习为主。而孩子出生后,父母什么也不教?

 

张平:父母不教关于宗教方面的,父母教什么?犹太教传统很重要的一点,用中国话说叫“入世”,有一位德国犹太的哲学家称之为“into life”(进入生活)。入世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照一本书去生活”。按照犹太传统,男孩13岁,女孩12岁,才成年,才正守这些律法,但是,在这之前,就要开始让孩子尽可能能做到一些,比如赎罪日,应该全天斋戒,不吃饭,13岁以下的孩子,父母有责任向他解释为什么不吃饭,然后,有责任帮助他试一试,比如孩子还小,他不能一整天不吃饭,他能不能比如说4个小时不吃东西?或者什么的,就是这类。

 

笔者:中国有“读书改变命运”的观念,不知道犹太人会不会有类似的观念?

 

张平:你不能用读书来寻求任何现世的回报!这是犹太传统最基本的教义。用《阿伯特》的话来说,你不能把《托拉》的学习当成“铁锨”,拿去寻宝或者获得利益,这是绝对禁止的!历史上,犹太教从来没有成为统治性的宗教或建立一个国家机构,也不太可能通过学习获得现世的利益。在欧洲中世纪一千多年的历史里,成为更纯粹的犹太人只会受到更多迫害。所以,他们不存在“读书改变命运”的概念。对他们来说,书的价值是一种独立的价值,如果有任何回报,也是在来世、天堂,是在末日审判后的在天堂里,不是在现世。

 

笔者:所以,中国的父母一般会考虑,孩子找工作怎么办,比如学哲学、文学,不好找工作,所以中国学生在国外学商科、医学、法律等实用的专业比较多;但犹太人学艺术、哲学的比较多,是这样吗?

 

张平:这方面很多中国人可能认为不可思议,比如我的以色列学生里有做IT的,非常有发财的机会,而且其中有几个非常有天赋,但是他们放弃了发财的机会,专门跑来学中文,读中国古代研究,就热爱这门学问,很耽误他去赚钱,对将来发展也没什么帮助,但他就是放弃赚钱的机会,专门来学这个。总的来说,我们的传统里面对待知识,儒家里有“学而优则仕”的概念,包括父母对孩子的要求,读书主要是为了将来过上好日子,这方面的差别确实比较大。

 

误解四:犹太创新力——生存危机?

 

笔者:我们都知道,犹太人的创新力非常强,有一本书叫《创业的国度》,作者是美国政府外交政策顾问丹·塞诺和以色列专栏作家索尔·辛格先生,书里提到,以色列这个国土面积狭小、自然资源匮乏、人口不多、还常年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的国家,在纳斯达克上市的新兴企业的总数,却超过全欧洲在纳斯达克上市的新兴企业的总和;2008年,以色列的人均创业风险投资是美国的2.5倍,欧洲的30倍,中国的80倍,印度的350倍。那么,犹太人创新的原动力是生存危机吗?

 

安天佑:我前面提到过,犹太教育最重视质疑和怀疑精神,这应该是犹太人创新力的来源。犹太人更重视孩子能不能提问?有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是不是和老师有辩论、有分歧?能不能论证自己的看法?而不仅仅是背诵经典。比如,犹太传统教育虽然有《圣经》、《密释纳》为基础,但也是可以讨论、辩论的。在《圣经》中有个故事很说明问题:古时候,有一些城市的人非常罪恶,上帝就计划要灭绝这些城市,亚伯拉罕知道这个计划后,就和上帝讨价还价,说:如果这个城市有50个义人(好人)呢?上帝同意,如果有,就不灭绝这个城市。亚伯拉罕又问:如果有40个义人呢?30个呢?20个呢?最后,讨价还价到10个,上帝都同意改变计划(《创世记》18章20-33节)。这就是犹太文化里的“分歧文化”,即使是上帝,也可以商量。不要因为他的地位比你高,就不敢和他商量或思考,在犹太文化里,你可以说出自己的看法,你可以反抗。

 

笔者:我有个好奇的问题:犹太人的身份认同是建立在犹太经典之上的,也就是《托拉》。《圣经》既然已经给了很多事情答案,包括怎么执行律法,对吗?有人认为:科学是鼓励质疑的,而宗教是排斥质疑的。但为什么犹太人的宗教会鼓励质疑呢?

 

安天佑:如果一个人不认为《圣经》是神的话语,当然可以质疑;如果是传统的犹太信徒,他们在做法上是会遵守犹太律法,但是在讨论方面可以涉及到很多不同的角度,在行为方面是保守的,但是在讨论方面是特别自由的。

 

笔者:为什么?质疑又怎么去执行和相信呢?会不会推翻了经典?

 

安天佑:其实,质疑和怀疑是我们学习的方式:我要了解一件事情,就必须提问,必须好奇,才能更好地理解。所以,质疑是一种工具,不是目的。学习不是把知识背下来。背诵,机器人也可以做,但机器人不会思考。只有人可以用脑子思考,并把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另外,我觉得信仰或者宗教要面临的一个挑战就是协调各个方面:让人从科学、哲学、从世俗的各个方面了解自己,让人知道更多。他如果是真正的信仰,无论有多么科学或者任何的世俗理论,还是可以找到信仰。

 

笔者:犹太人对于犹太人的神是怎么看的?

 

安天佑:犹太教神秘学有一本书叫《光辉之书》里讲,上帝有一个名字叫伊罗欣(Elohim),这是由两个不同的词组成的:“mi”(谁?)是好奇、永远找不到答案的提问;第二部分“Eleh”(这个)则代表我们可以知道、可以定义的层面。

 

笔者:也就是说,其实世界有许多奥秘,我们可以知道其中一部分,但有一部分我们可能永远也不能知道,两个部分结合在一起就是上帝?

 

安天佑:是的,所以,犹太教对上帝的认识是二者合一,不能说我们什么都知道了就不再提问。说句实话,以前有一个调查“以色列人是不是信神?”但这个调查有问题,就是“神的定义到底是什么?”这个调查本身很难确认到底是什么意思,百分之八十的人说他们信神,但是如果你问他们是不是严格地遵守律法,大多数以色列人不遵守。

 

笔者:关于犹太创新力,张教授写过一篇博文《我们如何与犹太思维相遇》是吧?您认为犹太人的创造力的来源?

 

张平:在我来看,最基本的,是在犹太传统思维里有一个我之称为“平行逻辑”的东西:在这个框架里思维时,它不做对和错的判断,它唯一做的就是鼓励你不断地把新东西拿出来。“平行逻辑”另外一点,就是每一个人都要承担起思考的责任,你永远没有权利说:他们都想好了,我不用再想了。它鼓励你不断去思考,而且你有责任必须去思考。记得在特拉维夫大学东亚学系刚开始建系时,我就负责一摊事情,我认为自己管理得非常好,如果在中国,大概不会有人当面指出你的问题,中国人还有个面子问题。但是,在以色列就一直有人批评我,一开始我非常不习惯!觉得他伤了我的面子。后来我慢慢发现,这是他们的一种惯性思维,他们觉得理所当然有权利批评你。就这是种从不满足的思维习惯,不断地想新主意、新办法、新的可能性。所以,我觉得这个是犹太创造力的一个最根本的源泉。

 

笔者:既然他们是按照“那一本书”去生活,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还需要想那么多吗?

 

张平:按照一本书去生活,这本书肯定不能规定全部生活。比如,安息日能不能用手机?古代没有手机,怎么办?生活是千变万化的,所以,拉比们就要不断地去诠释、解释这本书,每个人诠释的结果都不一样,所以产生了“平行逻辑”这样的思维。

 

笔者:关于犹太人鼓励孩子提问,我们听过一个例子:有人问犹太人为什么聪明,他说,小时候上学回家,别人的妈妈都是问:你今天学了什么?而我妈妈总是问:今天你提问了吗?

 

张平:这是可能起源于我的一篇文章。2009年我在特拉维夫大学举办了一次儒家思想与拉比犹太教的高峰对话,当时我邀请到了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杜维明先生和阿丁•施坦泽兹、一位被称为“一千年才出现一个的贤哲”的拉比,他们的对话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迟到千年的对话》,讲到拉比犹太教的“提问”理念。然后就有人用想象填补了一些空白,写了犹太人这方面的文章。当然,不排除有犹太人这样做,但是,这种“提问”是在犹太传统教育的框架下进行的,不是世俗的那种,比如上数学课,对一个公式总是提问。在宗教框架内的提问是为了一种思辨、辩论,而对话的最高境界,是用问题来回答问题。比如犹太教很重要的一本书《逾越节传奇》,逾越节是为纪念上帝派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过红海、出埃及的历史,这是犹太人从奴隶获得自由的一个象征,一代代的犹太人家庭会在逾越节用吃苦菜、吃无酵饼来启发孩子提问题。在《逾越节传奇》里有一段讲到,孩子的提问分成四个等级,有孩子问关于律法对自己的要求;有的问律法对别人的要求;还有一个问什么是律法?还有一个本根不会提问。从这几类提问中,可以判断孩子思考问题的深度。而父亲的回答,也是对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回答。

 

笔者:有很多人认为,犹太人的创新力来源于他们的生存危机,他们亡国后一直没有自己的国家,1948年复国之后,又总是处于战争的阴影下,但他们在沙漠里开绿洲,粮食甚至可以出口,是吗?

 

张平:在现代以色列国,犹太复国主义确实是创新力的一个基本动因。犹太复国主义是一场民族主义运动,但我们要理解一点,从二战来看,一个没有国家的民族,会面临灭顶之灾,二战中犹太人被杀600多万,这对犹太人来说是一个很惨痛的教训。最早看出这一点的是赫茨尔,他被誉为“犹太复国之父”,他从法国的“德雷福斯事件”看出,犹太人要生存,建立国家是必须的。从这发出的力量是非常大的,早期的犹太复国主义先驱放弃了在欧洲舒适的生活,回到当时的以色列,生活非常艰苦,但他们要为自己的民族打造出一片家园来。包括希伯来语的复活,一个死亡了1000多年的语言整个复活,这在人类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以色列能到今天的高水平,跟他们的思维能力、创新精神有很大关系。

 

误解五:核心价值——成功?

 

笔者:张教授在《真正的犹太父母什么样》这篇博文中,提到美国学者Richard Lynn在2007年发表的《如何解释犹太人取得如此高的成就》论文,其中Lynn研究了美国“一般社会调查”(GSS)1972-2004的结果,让调查者要在十三项品质中选出一项最希望自己的孩子拥有的品质,包括:成功、好学、友善、整洁、顾全他人、自制、诚实、好问、判断力、礼貌、听话、责任心、性别角色。调查的结果是:犹太人最重视的品质是:顾全他人、好问、判断力、责任心、友善。最不重视的五项是整洁、诚实、礼貌、听话、成功。张教授怎样解读这个排序?

 

张平:“顾全他人”是犹太人非常重视的品质,有人总结这个族群能生存下来的基本原则是“你照顾族群中其他人,那些人会过来会照顾你。”包括“摩西律法”里也要求,当你有收入的时候,先要把该给捐给神职人员和穷人的善款留出来。犹太人许多社区和做生意的地方都有一个钱罐,就是装善款的。它从《旧约》时代就开始了,犹太人发展出了世界上最早的一种福利体系,当年梁启超去美国的时候,正好唐人街与犹太社区比邻,梁启超观察发现,美国的犹太人社区有一个基金,刚来的人可以去拿钱,等他赚钱之后再连本带利还了,如果不成功可以再去拿,最多拿三次。梁启超就认为这是整个犹太人成功的原因之一。

 

笔者:可是,前提是这个人赚了钱要还钱,他要诚实呀?

 

张平:对于诚实,犹太传统概念里有一个“天下通道”,就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比如诚实、礼貌等,被认为是做人的基本底线。按照拉比犹太教的讲法,就是当年神跟挪亚定的那个盟约(彩虹之约)。挪亚时代,上帝还没有在西奈山上给摩西传律法,所以,“天下通道”就是那个时候对人的最基本的要求,人不可能做得比这个再低了。

 

笔者:这个挪亚指的是挪亚方舟那个挪亚吗?

 

张平:对。当年神跟挪亚定的那个盟约是针对每一个人的,不光是犹太人,所以,拉比犹太教认为“天下通道”应该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而拉比犹太教主要强调的是“天下通道”之外的,是更高一层的,上帝专门跟犹太人订立的盟约,就是“律法”。在拉比犹太教中,“律法”已经获得一种独立的身份,犹太人的责任就是遵循律法,现实生活千变万化,但最终都是跟律法结合在一起,才能做,那些东西才是他重点强调要追求的,剩下的那些他不认为是问题。

 

笔者:天佑怎么看?

 

安天佑:在这些品质里,我个人认为“判断力”和“好问”排在前面,这特别重要,也是我们创新的基础。而排在后面的“听话”有可能会阻止人发展,阻止人的独立思考。就象中国的教育,老师会给标准答案,孩子考试时要这样写、这样想,这样会禁锢孩子的思考。“礼貌”也是取决于你是怎么理解“礼貌”这个词?如果我和老师看法不同,我反驳他或者和他辩论,是不礼貌吗?有意思的是,犹太的传统教育是鼓励人有不同看法的,比如《塔木德》本身,如果用中国经典比较的话,更像百家争鸣的时代,在一本书里又有老子、又有孔子、又有韩非子,让他们一起辩论。

 

笔者:对不同的观点进行辩论,犹太人认为是很好的一种品质。可能在中国文化里,如果你总去跟人家争辩的话,可能就会变成一种不礼貌,是吗?

 

安天佑:对!我觉得中国教育也是很重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是不重视“问题”。犹太人恰恰相反,会很重视提问,很重视“问题”本身。

 

笔者:那“诚实”的品质呢?您觉得是重要还是不重要?因为,在这个调查显示,它被犹太人放在了不那么重要的位置上。您怎么理解?

 

安天佑:这也取决于你怎么理解“诚实”这个词。“欺骗”肯定是不好的,但是,如果用比较复杂的渠道来表达你的意思,应该是可以接受的。什么是“真理”?我们都是从主观而不是从客观的角度来分析的,,诚实也是如此。所以没有办法让人100%的诚实,他总是会从他自己主观的角度来谈。

 

笔者:为什么“顾全他人”排在最前面?

 

安天佑:刚才我说过,很多优秀的犹太人,他们不信教,可能也没有读过《塔木德》,比如爱因斯坦、马克思、扎克伯格等。但是,我觉得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要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要对世界做一定的贡献,而不是乖乖地去过一个安静的生活。这可能涉及到犹太人的一个概念,就是“修复世界”,就是“把世界变得更美好”。

 

笔者:我想知道,“修复世界”的概念又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有这个概念?Why?

 

安天佑:我觉得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笔者:您的答案?

 

安天佑:这观念应该是来自于犹太传统信仰。世俗的犹太人可能没有学习到“修复世界”这个词、这个定义,但是,他们有可能内心有这个感觉。我觉得犹太人是一个很特别的民族,不是因为我是犹太人,而是我觉得从事实来看,犹太人的数目不多,但是他们对世界的贡献是挺大的,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包括在其它方面,音乐,艺术,物理等等。我到中国以后,发现有很多犹太人来过中国,帮助中国人抗日;也有不少犹太人帮助了其它民族,发明了很多特别有用的东西。为什么犹太人能做到这些?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奥秘,或者神秘,这个我没有统一答案,我觉得不同的人可以有自己的答案:比如犹太信徒会说,因为我们是“上帝的选民”——被上帝拣选的族群,所以,有一个特别责任要把世界变得更好;也有人觉得是因为犹太教育鼓励人的思考、质疑和怀疑;而我认为,一个民族,一旦你变成一个很少数族群,你就必须证明自己,想要变得更优秀。所以,每个听众可以选择他想要、或者喜欢的答案。

 

误解六:犹太智慧——聪明?

 

笔者:张教授,您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又在以色列长期从事中国文化与犹太文化的比较研究,您认为犹太传统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智慧”有什么相同与不同吗?

 

张平:“智慧”在犹太传统中包罗万象,是整个犹太传统的代表性概念;中国讲“仁义礼智信”,“智”只是其中一项,而且不是最重要的一项。余英时就讲过中国传统中的“反智”元素,中国传统中说一个人聪明、精明,似乎这个人有点不顾道德,会用各种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所以,虽然是同一个词,但双方概念很不一样。所以,犹太传统中的智慧,包括学习、讨论,而且他们的智慧是活的;我们的智慧更接近于“锦囊妙计”的概念。

 

笔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您认为?

 

张平:当我们面对世界开始思考的时候,你提的问题决定你的走向。希腊传统提的问题是What?“什么?——世界是什么?”思维的对象就是客观世界,他追求一个最重要的概念,叫“真理”,就是找出世界里的规律,这个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犹太和儒家传统提的问题是How?“怎么?——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在这一点上,犹太人和中国人是相似的。

 

笔者:您是说,中国和犹太文化思考的不是客观世界,而希腊传统思考的是客观是世界?

 

张平:对,而犹太传统和中国传统,最主要的思考对象是人本身的生活。但是,区别在于这个“怎么”——犹太传统介于中国传统和希腊传统之间,儒家仅仅问“怎么?”而犹太传统多问了一个“什么”——“‘什么’是‘怎么’?”什么意思呢?比如,儒家有一个概念叫“君子”,是吧?你去问孔子或孟子:“我怎么样能成为一个君子呢?你能不能给我开列出一、二、三、四、五条,我把这几条都做到了我就是君子?”但,儒家开不出这样一个单子。

 

笔者:《论语》不是吗?

 

张平:不是。我一直举个例子,宰我与孔子关于“三年守丧,还是一年守丧”的争论,孔子说不服宰我,最后就说是:君子守丧三年,是因为君子心安,你守丧一年你心安,你就守丧一年。宰我说:我心安。所以,像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没办法制订最终的想法,最后大家都归到“心”上,所以,儒家基本的就是修身,把你的“心”修得跟圣人的心一样,你就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了。所以,中国文化里有很多词“问心无愧”、“心安理得”,是吧?而犹太教走了另外一条路,它也问“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但是它多问一个:“这个怎么是什么?”你需要把这个“怎么”的答案全部开列出来,就是“那一本书——律法”,“律法”就是试图把生活中应该做的事情,全部规定下来

 

笔者:我能否这样理解:中国传统以“心”为标准,其实是自己说了算,是不确定的、会变的;而犹太人的“律法”则有一个客观存在的、不变的外在标准?

 

张平:他们当然希望找到一个不变的结论,但是,实际上也不可能,因为生活在变,每个人情境在变,所以,律法它本身也是活的,是可以有讨论的、不断发展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它有这样一个努力的方向。

 

笔者:我听到一些观点,犹太人的法宝是从小学习传统经典,中国人也有传统经典,是不是我们让孩子也从小学习我们古代的经典,我们的民族文化就能振兴?

 

张平:这点上,你不能简单地把经典学习,从一种文化搬到另一种文化里。刚才我们讲到,犹太文化是“入世”的传统,“犹太生活”、跟“犹太经典”、“犹太思维”是一个整体。除了传统的学校教育意外,家庭教育就是“犹太生活”,父母有责任教孩子慢慢适应“犹太生活”——守律法的生活,因为你学习犹太经典,学习犹太思维,都是跟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是一种进入生活的思想体系。

 

笔者:您的意思是说,犹太人的经典,在今天的现代生活中依然是适用的,而我们中国古代的经典,比如说《大学》、《中庸》,我们学习和想应用的时候,现代生活环境与古代完全不一样了,是吗?

 

张平:是的,因为犹太传统是一种跟政治没有关系的传统,是纯粹的社会生活、家庭生活,无论社会怎么变,它可以不变,而且有很强的适应社会的能力;而儒家在历史上跟政治是绑得很紧,当儒家干预政治、驾驭政治的时代成为过去,儒家传统在什么意义上复活?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笔者:对啊,现在如果我说我想做个“君子”,估计大家都会笑话我吧?

 

张平:不光是这样,我前几年问一个新儒学大师:你要不要做一个君子?他本能地回答:不要!我再问:为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直到去年,这位新儒学大师明确提出一个口号:我们需要做一个现代君子。我很高兴他能从我的问题发展出一个理论,因为新儒学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够,新儒学到底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没有人真正做过严肃的思考,或者提出真正的解决办法。比如,我们听到说犹太人在小孩子读书前,在书本上抹一点蜂蜜让孩子舔,让孩子知道“读书是甜的”,这种情况确实是有的。但是,这种情况你不可能简单地搬到中国的环境里来,因为“照一本书去生活的民族”,犹太父母整天也在读书,而且他们是遵守律法的,是把这个书本作为生活核心的,孩子在这种生活的氛围里,才有可能真正热爱读书,并且把书的内容活出来。

 

笔者:犹太人的家庭关系是以什么为中心的?是以孩子为中心吗?因为一般中国的家庭,就是有了孩子以后,基本上是以孩子为中心。

 

张平:从传统来看的话,《圣经》里的“十诫”其中一条写得很清楚——“孝敬父母”,“摩西十诫”里跟家庭有关系的,主要就是这条,所以,犹太传统跟中国传统一样,孝敬父母。但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哪儿不一样?从犹太整个价值体系来看的话,“孝敬父母”的地位绝对不到中国的“孝道”那么高。在中国,如果说一个人是“不孝”之子的话,基本上等于这个人全完了,别的你再干什么都没用了。

 

笔者:因为儒家说一切是以孝为本嘛。

 

张平:犹太传统里没有“以孝为本”,所以,在两种价值体系中的它地位是没办法相提并论的。实际上就我学过的世界各种传统文明的价值体系里,像中国把“孝道”提到这样高的地位,基本上没有。犹太的传统更强调孩子的独立。《塔木德》里问过一个问题:孝敬父母是要有花费的,给父母衣服,给父母买吃的,等等《塔木德》问过一个在中国传统里边绝对不会问的问题:孝敬父母这些开销,谁来支付?父母支付呢,还是孩子支付?《塔木德》最后律法讨论是父母自己支付。

 

笔者:啊?叫父母支付那怎么叫“孝敬父母”呢?

 

张平:这里讲是都是成年的孩子,因为家庭模式不一样,在《塔木德》时代,犹太人的孩子,结婚以后在经济上跟父母是分开的,这时候要有开销的话,就要考虑到底谁花钱的问题,孩子花了时间、出力气,他们认为钱就应该是父母出。

 

结语:如何辨别“犹太文化”中文书籍?

 

笔者:那您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与犹太传统文化该如何交流、互动呢?

 

张平:要和犹太文化进行交流,首先要了解犹太传统,这一点我们做得非常不够,严谨翻译过来的文本非常少;第二,在互相了解的前提下,知道在世界文化中,犹太文化处于什么位置?中国文化处于什么位置?在什么框架、前提下,这两种传统能够建立起有效的对话关系,然后才能探讨把犹太传统中的精华吸收到我们的文化中来。我觉得,不能急功近利。首先,要了解,一定要沉下心来,真正读一读犹太经典,这样才能真正了解犹太文化,这个不是容易的事。

 

笔者:但是您前面也说,目前我们能看到的书,真正靠谱的还不太多,尤其是《塔木德》,还没有严谨翻译过来的文本。我们怎么判断真伪呢?

 

张平:目前来看,判断真伪的办法只能是从出版社看,看看那本书背后是否有学术机构的支持。比如山东大学出版的那套《犹太文化译丛》,是由山东大学的犹太教和跨宗教研究中心支持的;南京大学出版社,它有犹太文化研究所的支持,还有比如北京大学出版社,这些出版社的书是比较靠谱的。另外,目前中国的犹太学者并不是很多,也就那么几位,大家可以看看这些书有没有这些学者的参与,或者给书写过序言,写过评价等等。当然这方法不是100%准确,只是一个大致的评判方式,将来我在博客文章里会罗列一些比较靠谱的书籍清单,供大家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