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戏剧大师孟京辉:戏剧使我变得有力量

2013年8月21日,孟京辉在北京青年戏剧节上发言

 

“我觉得大家在一起真是有缘分,只要我们能一起创造,我觉得这就是一件非常牛的事了。”说这话的是戏剧界的“OLD BOY”孟京辉。

 

8月21日,在北京工体边上的水牛石餐厅,他拿着话筒为2013年第六届北京青年戏剧节的导演们站台背书,这是他最近几年发起和热衷干的事,他是戏剧节的艺术总监,也是年轻导演们心中的天使大V,面对场内的满座高朋,孟京辉一边说一边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凌乱的牙齿,说不清是得意还是顽皮。

 

台下引颈倾听的是入选第六届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的中外导演以及戏剧界的VIP们,虽然听众里多半都是戏剧圈里的熟人,孟京辉还是像师父一样挨个给大家介绍每个导演的特点和即将推出的戏剧作品。接下来,他把话筒递给导演们,自己退到一边,微笑注视着。

 

每个导演的发言都很简短,寥寥几句,谦逊中带着几分羞涩。不过,如果你把他们真当成腼腆的人就错了,他们可能是中国戏剧界最擅长创新与颠覆的群体,新媒体、反剧情、肢体剧、间离效果,看他们的戏,观众需要先清空大脑五分钟,忘掉亚里士多德、三一律、佳构剧,准备好接受戏剧经验的颠覆,因为它们是孟京辉与组委会一起从国内外挑出来的59部戏。

 

孟京辉端着红酒对《国家人文历史》记者说:“能和他们在一起继续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同时还能绽放个性,能把自己跟整个社会、时代结合在一起,把个人的情感跟时代的诗意结合在一起,我觉得太棒了。”

 

这话别人说出来,可能是学究式的场面话,可是孟京辉说出来,我相信是一句掏心掏肺的感慨。49岁的孟导演、孟老师、孟总监跟台上那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般年纪的时候,想有一个自由自在绽放个性的舞台,想在展现时代诗意的个人情感中觅得知音,都得靠争,惊心动魄地争。

 

戏剧重新给了我生命

 

“不行!”

 

在中央戏剧学院读研究生的孟京辉申请在学校操场的煤堆上演出戏,遭到断然拒绝。1991年,他和一帮中戏同学举办了一个“实验戏剧十五天”演出季,其中有他导的《等待戈多》,他觉得用操场上的煤堆作舞台更能体现这部荒诞派名作的精神。孟京辉不甘心,再去磨,不惜跟学生处的人对骂,学校说反正不能在那演,如果非要演你们要自己负责。话说到这份上,孟京辉跟两名主演郭涛、胡军谁也负不了责。剧组开会商量,认为保存实力最重要,后来退而求其次,转移到小礼堂演出。

 

首演前,孟京辉和他的小伙伴们连夜动手将小礼堂的墙壁和窗户刷白,目的只是为了营造“医院般的恐怖”。戏的结尾,弗拉吉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喃喃自语,一片黑暗中,蛋糕上的烛火闪烁,台前倒着一具尸体。这时候,大屋子外面像白昼一样亮了起来。” 结尾时,演弗拉吉米尔的胡军用一把黑雨伞疯了似的砸玻璃窗。演出后孟京辉都要特意再装上新玻璃,等着第二天再砸。

 

演出前,谁也不知道这种演法最后会怎样,因为这跟学校里教的各种戏剧规范太不一样了。演出那天来了很多人,孟京辉很紧张。

 

孟京辉1964年出生于北京一个机关大院,属于“无恶不作”型的淘气少年,接触到戏剧是1982年他考入北京师范学院(现为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后的事。大二时,学校校庆排了一出话剧:鲁迅的名作《刘和珍君》。孟京辉演了一个没台词的角色,跟着“鲁迅先生”慰问“学生”。这次与戏剧的亲密接触让孟京辉感觉很好,但是不过瘾,于是又拿出饭钱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戏票。人艺上演的是阿瑟·米勒的名作《推销员之死》,看完,孟京辉感动得满脸是泪,从此爱上戏剧,三天两头挤公交车去看戏,或者跟别人一起排个戏。

 

孟京辉本来是特别不会表达的人,小时候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也不会辩解,只会哭,再加上小眼睛长得不讨人喜,处境一贯很边缘。孟京辉说:“我以前特自卑,跟别人交往时谨小慎微,亦步亦趋,没有自信。说两句话就脸红,哆哆嗦嗦表达不出想表达的意思,脑子里特别想说,就说不出,像个痴呆的儿童。话剧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做话剧就必须和别人交流,交流之后还要影响别人,它重新给了我生命。”

 

干上戏剧后,孟京辉成了话痨,后来干脆考了中戏的研究生。不过刚进中戏,很多同学大都学了四年戏剧本科,比他基础好,孟京辉更觉得自卑,需要一部好戏来证明自己,正如他在《等待戈多》演出者的话中所说:“我们曾经一千次地希望,是戏剧选择了我们,而不是我们选择了戏剧,这对我们是至关重要的。”

 

《等待戈多》在当时引起了很多圈内人的注意,被称为是先锋戏剧圈子里与林兆华的《哈姆雷特》、牟森的《犀牛》齐名的大作,影响了很多人对戏剧的看法,“哦,原来戏剧还可以这么玩儿”。

 

这部戏过于先锋,遭到一些老师的不满,类似这种“离经叛道”的戏剧处理,孟京辉付出了代价,本来他被作为留校教师培养的,但是等到研究生毕业时他被取消了排练毕业大戏的机会,即使跟在老师身后哀求着穿越整个操场也不行。

 

艺术上的狂飙突进

 

那段时间,孟京辉说他“天天都感到新观念在往外蹦,每天我都好像听朋友说,谁怎么着了,谁干什么了,谁特别棒,谁特牛……布莱希特、彼德布鲁克,全都来了”。85艺术思潮后,大量的西方艺术观念流行,一批6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走上中国的艺术舞台。孟京辉没上过戏剧本科,反倒让他没有行内戏剧人的那些条条框框,开始了他在艺术上的“狂飙突进”。

 

《等待戈多》上演后的第二年,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赵友亮说,你来我这儿吧。孟京辉一听,太好了,我终于能在国家院团排戏了。到现在孟都视赵为恩人。孟京辉也收获了姑娘们的崇拜,那个在《送菜升降机》里担任剧务、在《秃头歌女》里用电炉子给大家煮面条、在《等待戈多》里手举闹钟担任音效的小师妹廖一梅跟他好上了,之后成了他的妻子。

 

孟京辉开排新戏《思凡》。戏中,头尾两幕是戏曲“思凡”,写小尼姑、小和尚怀春思凡,中间两幕是《十日谈》,写两个青年借宿心爱的姑娘家上错床的故事。这种故事混搭的方式与台湾戏剧大师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几乎同时推出。“孟氏群戏”也让观众领略了他的独特幽默感,一群人并排或分散成小型方阵,同时整齐地做着同样的动作。在表现男女主人公做爱时,演员背后展开一个条幅,上面写着“此处省去531字”。这出戏新意十足,上演后场场爆满。

 

但很多保守的艺评人认为,这算什么戏?太怪诞了,甚至根本没有正经的表演。孟京辉表示:“听了这话以后我还特高兴,觉得越是这样越有意思。”孟京辉用先锋、实验来切割他与传统戏剧的边界。孟京辉说:“我们开始说话了,我们说什么不重要,反正我们说的不一样。作为一个艺术的营造者,我有和你不一样的权利。当时在各个报纸上,疯狂地谩骂,这也不灵,那也不灵,对不起,你们的那个时代过去了……”孟京辉用这种“狂妄”的方式来赢得艺术舆论的注意,把自己的戏冠以实验、先锋的称号。批评多了,孟京辉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浑不吝的样子,爱谁谁。不过林兆华却说他看完后觉得“这小子还挺有才华的,年轻人狂点没什么坏处” 。

 

喜剧成为表达世界的方式

 

孟京辉排了法国作家日奈的名作《阳台》,这部被视为是他自述其志的话剧,倪大宏在戏里数落众人:“瞧你们这些蹩脚货,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象力”。这出戏同样场场爆满,票价推高到了30元一张,远高于当时其他戏的个位数票价。接下来,孟京辉又排了《我爱XXX》、《放下你的鞭子》、《百年孤独》、《爱情蚂蚁》、《坏话一条街》、《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等剧目。

 

孟京辉排戏时开放、焦躁。演员杨婷说,排戏时,他就让大家往疯里玩儿,然后就让演员在那儿演,他隐在黑暗的观众席中,一会儿突然大声冒出来一句“我不知道!”孟京辉说:“我那时不太懂表演,排戏时就让演员放开了胡演,演完了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但却不知如何用专业术语表达,就说你能不能再牛X点儿,然后再看,看后再说,你能不能别那么牛X,再傻X点儿,来来回回,就这俩词儿。”

 

话剧与其他电影、电视剧、广告片相比,还是一个理想大于金钱的艺术。孟京辉也很脆弱,有次胡军因为拍广告耽误了排练,孟京辉专门召开批判会,说胡军这种行为给大家造成了一种集体失落感。这种失落有时会转化成愤怒,排演《阳台》时,主演倪大宏、郭涛因为电影《活着》延期,耽误了排戏,孟京辉气得摔碎了一副眼镜。

 

不过,这一切都挡不住孟京辉对排演新戏的渴望。在《我爱XXX》这部有点像诗朗诵一样的戏中,他写道:

 

我爱你们这些目瞪口呆的家伙

我爱你们这些教养十足的家伙

我爱你们这些不敢表态的家伙

我爱你们这些不值一提的家伙

我爱你们这些悲观主义者

我爱你们这些和平主义者

……

 

整部戏都由我爱XXX的句式组成,仿佛所有的困难与挫折都是他所钟爱的戏剧艺术的一部分。开演后,有观众当场把票撕碎拂袖而去,这部戏让投资人王朔亏了钱,孟京辉很不好意思。不过王朔还挺乐,出馊主意让他卖齁咸的爆米花,渴死观众,然后再高价卖汽水。

 

生活就是这么具有喜剧性,越是沉重的生活越需要喜剧的滋润。艺评家黄燎原说:“做当代艺术如果不让人开心,不幽默不好玩,那他就跟当代艺术无涉。”喜剧慢慢地成为孟京辉表达世界的惯用方式,他说:“甭管什么题材,到了他的手里,都会变成一出喜剧”。这在《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中达到高峰,颟顸的警察要求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编一个他自己意外死亡的剧本,以此达到掩盖杀人的目的,这部只有笑点没有尿点的戏,其实背后全是辛辣的讽刺。这部戏80元的票价创下中国剧场票价纪录,尽管场场爆满却仍没什么利润。

 

成长与自信

 

孟京辉选择去日本等国家游学参访。他看到了更多的戏剧样式,也发现在这些发达的地方,戏剧不缺钱但缺观众,而中国不是。他说:“北京这么一个温床,你自己不滋生,那你就是活该。”

 

在日本期间,妻子廖一梅写了一部戏《恋爱的犀牛》,孟京辉看后特别喜欢,决意要把它搬上舞台。正当他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投资人撤资了,孟京辉就把话剧院刚分给他的房子抵押了十几万,坚持排演。

 

这部戏没有任何情节,就是讲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然后为她做了一切,主人公特别强烈地表达了心中的感受。这部“并没有考虑到观众接受程度而只是自己一股脑地表达”的剧本充斥着诸如“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初中毕业时我考过飞行员……我应该是个飞行员,犀牛原本应该是老鹰”之类的台词,可能除了孟京辉没人敢导,孟京辉觉得其中最来劲的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在这个世界上,当你犯傻的时候怎么办?是继续犯下去还是停止?”

 

为了搞成这部戏,孟京辉求爷爷告奶奶才定下了中戏附近北兵马司小胡同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剧场。这部完全没有考虑过观众的戏,上演那天,连过道都坐满了人,北兵马司的小剧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排队长龙,一直排到地安门大街,黄牛出没,首演40场,场场上座率达到120%,票房大赚整整50万,这是中国话剧史上第一部票房真正赚钱的小剧场戏剧。“愤青”孟京辉从此仿佛找到了一条将先锋“变现”的运作模式。“孟京辉”三个字也成了话剧市场的金字招牌,再也不用为没钱排戏发愁了,孟京辉不再是那个观众不爱、批评家不理的人了,他不用通过叛逆赢得关注了,他“主流”了,他的戏也在向“主流”回归。

 

《恋爱的犀牛》到今天已经上演了一千多场,成为孟京辉的保留剧目,一旦需要钱时,就搬出来巡演一回,钱就来了,观众永远买账。在中国话剧市场上,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将先锋与商业结合得如此奇特,同行称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而孟京辉仍然骄傲地宣称:他只服务那些“有知识、有文化、有悟性,感情很充沛、很丰富的一群”观众,“如果让所有的人喜欢,我就是娼妓。”

 

格罗托夫斯基说过,戏剧从本质上就是“你我相遇的神圣的日子”。孟京辉现在在北京东直门繁华地段拥有了一家自己的剧场——“蜂巢剧场”,意思这里是辛勤的戏剧小蜜蜂们的家。一群爱戏的人相遇在这里,他们排戏、演戏、吹牛、吃烤串、放内部电影,再也不用满世界找场地,好似对当年剧场房东的报复。

 

青戏节开幕酒会上,孟京辉衣装笔挺,以主人的身份迎来送往。当年叛逆的大学生孟京辉此时已成青年导师,他将青戏节的主题定为“成长与自信”,他希望这些青年戏剧导演来这里能实现梦想,获得自信,在此中获得能量循环,不断变强。

 

或许这是孟京辉总结了自己的艺术人生后对后来者量身定做的催化剂。打了鸡血一般的孟京辉让我想起他在20年前写的一句话:“我爱戏剧,戏剧能把你的生活穿透,使我变得有力量了。我在创作过程中不仅是演个戏给别人看,我希望自己是戏剧发展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