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造一个文学的“木牛流马”

 

阎连科,生于1958年,河南嵩县人。“中国作家富豪榜”上榜作家。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8年应征入伍,历任济南军区战士、排长、干事、秘书、创作员,第二炮兵电视艺术中心编剧,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品曾获各种奖项20余次,包括两次鲁迅文学奖,一次老舍文学奖,2014年荣获“卡夫卡文学奖”,作品被译成二十几种文字,代表作《炸裂志》《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等。

 

采访手记

 

2014年5月27日,作家阎连科获2014年度弗兰茨·卡夫卡文学奖。这是中国作家首次获得该奖项,阎连科也成为继村上春树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卡夫卡文学奖由捷克政府创立于2001年,为纪念出生于布拉格的小说家弗兰茨·卡夫卡而设,每年评选一次,主要颁给作品具有人文主义关怀的作家,获奖者不存在国界限制。

 

获奖多次、出版过几十部作品的作家阎连科第一反应是:“没什么感想,该读书了读书,该写作了写作。”

 

阎连科不是一个窝在书房自顾自写乡土故事和天马行空蹈虚的作家,他一直在用写作的方式怀疑,怀疑喧嚣的现实。

 

阎连科2013年推出的新作叫《炸裂志》,以“神实主义”的手法夸张而荒诞地概括了一个乡村在30年间,从小村庄发展成大都市的故事。当被问及书名的由来,他解释说,四五年前他到韩国的外国语大学访问,当时校区里有一张满是韩文的海报,突然冒出中文“炸裂”两个字,他大吃一惊,问同行的汉学家,汉学家说,有个美国人来开讲座,教室里人满为患,人多得要爆炸。阎连科说:“一开始想用最精准的一个字,一个词来表达中国的现实和人心,概括这30年来中国发生了什么变化,从来都觉得说不准。看到‘炸裂’两个字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这两个字如此精准地表达了30年来中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的发展像爆炸一样,后面出现了断裂,比如人心的分裂,任何一个时期都没有像今天中国人的心这么分裂……”阎连科当时就认定,如果有一天写小说,一定会用这个名字。

 

很多读者心里纠结,到底何为“神实主义”?阎连科指出:“在现实主义文学中,因果关系是全因果,一百斤重量的原因就会导致一百斤重量的结果,是完全对等的。卡夫卡的小说我称为零因果,所有小说的开头就是结果,然后进入现实主义。到了魔幻现实主义,我称为半因果,一点点原因导致很大的结果,比如《百年孤独》一开始,吉卜赛人拖着磁铁在街上走,桌子上的钉子都飞出去了。磁铁和钉子是有关系的。这是半因果。中国小说家的创作几乎都没有逃脱这三种写作逻辑。”

 

阎连科从来不回避卡夫卡对自己的深刻影响和启示,而他所说的神实主义基于的是内因果。内因果只考虑内部的合理性,而不考虑表面上的合理性和原因。内因果是神实主义的核心。阎连科在获奖之后的演讲里表示:“我希望在我最好的写作时期里,能让我如鲁班那样最后设计出木牛流马的图纸来,让我找到那全新、完美的‘我以为’,并且,还要像诸葛亮那样制作、创造出一个或者说一架文学的木牛流马……”

 

生活中最真实的真实

 

记者(以下简称记):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同答案,你心目中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样的?

 

阎连科(以下简称阎):我觉得每一个作家对真实都有自己的认识,有自己走进真实的方法和自己对文学的思维。

 

今天的现实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当作家试图去把握现实的时候,每个作家都有他的方法,没有哪个方法更好或者更不好,只是说哪种方法更能抵达读者心目中的真实。另一个情况,现实的复杂性,让作家根本没有能力去把握。我想,我们一定要找到,现实中间存在的那种被掩盖的真实,这是一种被我们疏忽和遮蔽的,更深层的真实,这是生活中最真实的真实。

 

记:那你常说的“真实”和“神实”是一回事吗?你说过“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真实是一个非常基准的要求,对于中国作家来说,那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境界。”

 

阎:生活中有更深层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这是文学应该关注的。文学不应该只关注天是蓝的,花是红的,那都是可以看到的,文学要告诉你为什么天会变蓝、花会变红,是这个过程。《炸裂志》中几乎每一个情节细节都是不可能的,但是看完后人人都会觉得这是最现实的。这是我追求的神实,我认为也是真实的最高境界。小说开头写村长对他的秘书暧昧,秘书完全不理,但是村长有一天变成镇长,秘书的扣子自己就打开了。这个细节非常荒诞,我觉得那就是真实。虽然一个女孩子站到你跟前,扣子不会自己开,但是你这么写这个细节,没有人怀疑是假的。这种真实我们会非常理解,甚至会觉得这种真实远高于另外一种真实。

 

记:你也不认同一些人给你作品贴的标签,比如“魔幻现实主义”……

 

阎:我提出另外一种文学思维:神实主义,最大的特点是它放弃了生活表面存在的逻辑关系,关注到真实以下的某种逻辑关系。就像《炸裂志》中的一个细节:随便一个人吐一口痰就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淹死,这在生活中永远不会发生,但生活中谁都相信一句话,口水是可以把人淹死的。基于这样的想法,生活中一口痰能不能把人淹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这样去写作了,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真实。我的小说对现实、自然、世界、人心都充满了怀疑。我经常说一个作家的写作目的不是改变世界,但我渴望世界别改变我们,写作只是表达我们对世界的个人看法而已,只要表达一种最本真的东西就行了。

 

重新认识现实主义

 

记:你如何看待作家的独立精神?

 

阎:我不是知识分子。对我来说,知识分子一个最根本的东西是:要对世界充满着巨大的怀疑。今天的知识分子很少对现实的世界保持怀疑。知识分子的怀疑不是微博上无聊的咒骂和博眼球的哗众取宠,他的怀疑是对现实,对世界有巨大帮助的,对民族和国家有纠偏的意义。当我说我不是知识分子的时候,事实上是我说没有能力去表达自己,没有能力去怀疑。

 

记:“荒诞”的标签是不是有时让人感到有些无奈?

 

阎:分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中国作家从来就没写出最独特的小说,一种是中国作家早就写出了最独特的小说,但批评家还滞后于作家,或者说他比较偷懒,永远只能用西方的理论来解释自己的小说,没有自己的提炼。所以别人说你荒诞,你也很无奈。

 

今天中国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发展了三十几年,面对如此丰富和复杂的当下,每一个作家的写作几乎都是不一样的,但所有的批评家的认可方式都一样,他都说你是后现代的、现代的、荒诞的、魔幻的,中国的文学批评单一到几乎连一个新的名词都找不到,更不要说找到一种新的方法。我常常在想两个问题,一是,要么中国文学已发展到了他们无法表达、概括、理顺的时候,要么今天中国作家全部的写作都是为西方人在写作,他会说你阎连科的写作是什么中国的《百年孤独》、黑色幽默、荒诞派、狂想现实主义,你都觉得好像有一点道理,但心里又有一点不爽。我在《四书》中间写了一部文学对比叫《发现小说》,希望把那些批评家不做的或者是人家不愿意、不屑做的事情理顺一下,用一个中国作家的眼光去重新认识现实主义,看我们20世纪的文学到底是什么样子,基于这样的基础,我提出了一个所谓的“神实主义”。

 

记:怎么看待作家和文学奖的关系?

 

阎:诺贝尔文学奖也好,茅盾文学奖也好,都不是一个作家想关心就能去关心的。我们河南有句话:天上掉馅饼,砸到你头上,你就顺势接下来,没有落到你头上,你一定不要去跨越那一步。很多奖项对一个作家来说,你不知道怎么发生,所以会对它倍加尊敬。但如果你知道了它的来龙去脉,你的内心会有种恶心感。就像我们特别知道某些作品会获奖,或某个作家会获奖一样。

 

故事没有枯竭时

 

记:如果有一天想象力成了你的短板,你有没有考虑过“非虚构写作”?

 

阎:一旦一个作家在写作中改变了一种写作思维,在我看来,它既是想象,也是生活的本身了。就像这部小说,它的顺畅超过每一部的写作。你一旦进入,那些细节就哗哗地流过来。

 

记:你在《丁庄梦》的结尾中说,写完小说后,“颓然地坐了下来,有两行泪水无可遏制地长泻而下,人就如被抽去了筋骨般瘫软无力……”写完《炸裂志》也有类似的感觉吗?

 

阎:这是两类东西。那个题材特别现实,我去过那个村十几趟,面对的是那个村长、那些村里人一个一个消失,无论你写得多么诗意、多么美,它最终的基调是悲伤的。而这本小说的写作过程是轻松愉快、充满风趣的。我的其他小说,你很难一口气看完,但这本书超出大家娱乐的现实,又有巨大的信息量,很多人是一口气把它读完了。

 

记:你的小说的土壤是乡村,是大众理解的底层乡村吗?

 

阎:我写的是所有的人和他们的生存困境。我们今天说的底层往往是以物质生活为基础的。你的收入低,房子脏,这是物质方面的,但你要相信我们中间有很多人是精神的底层人,这些人是非常苦难的人。我的写作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这个土地,这是阎连科的优势,也是局限性。

 

记:写到现在,你最想写的故事写出来了吗?

 

阎:我的故事没有枯竭的时候。这个事情也许不可能发生,但是有人讲给我,会让我特别着迷。

 

记:文学界有个流行趋势“人高于作品”,读者成了一个粉丝群,他们觉得你是阎连科,所以我看你的书;有的人批判你,是因为你以前写过《风雅颂》,不管你新书怎样,他就是批判你,你怎么看?

 

阎:这些都不重要,骂的也会有,非常正常。只要不是人身攻击,对文学本身,都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一个作品,老少通吃,男女都说好,这是不可思议的。没有争论的小说是不正常的,如果一个作家一生的写作没有被争论过,是更加不可思议的。对我来说,如果你的小说一片叫好或一片叫衰,都是不正常的。我的写作是伴随着争论成长,伴随着争论到一个高度,或者是伴随着争论掉下来。

 

要相信这一代作家

 

记:你现在每天的阅读和写作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阎:我是开始走下坡路的人了,55岁了,每天在家待着时,早上8点坐下来写作,写到10点,2000字,手写,电脑也不太用,是几乎被淘汰的一代,下午就见见朋友、说说闲话,晚上10点上床睡觉。不过现在一个月难得有半个月是坐在家里写作的。

 

记:55岁是否存在“中年写作危机”?

 

阎:我从来没有什么中年的危机,因为我有讲不完的故事,我头痛的是用什么方法把这个故事讲述出来,我每天都在寻找,和大家聊天、看书,希望得到灵感,给我一个讲故事的方法,而不是给我一个故事。

 

但我有一种死亡的危机。今天最活跃的仍然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年作家们,你对他们多么不满意,他们的活跃程度、他们对西方文学的认识还是比较高的,不要指望说你昨天写得很好,今天仍然要写得好,作家永远像股票一样,有起伏,所以我们要宽容这一代作家,也要相信这一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