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遗忘与记忆的对抗

《归来》热映之余,引发多方讨论,甚至成为左右各方的舆论阵地。对于我这样的读者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多了一个机会读原著,也就是严歌苓的《陆犯焉识》。

 

《陆犯焉识》:自由vs爱情

 

5月末的上海是梅雨季节,我刚好凑着连连雨天读完《陆犯焉识》。不少朋友很感动于知识分子在大时代的机遇坎坷,严歌苓的苦难描写高出同侪,但偶尔还是难免过于情节化。讨好读者越来越困难,不少人借小说《陆犯焉识》来贬低电影《归来》,而就小说而言,还是有人觉得难离俗套,可就是这样的桥段,也还是太少太少。

 

朋友说小说有两个主题,一个是爱情,一个是自由。二者在知识分子陆焉识坎坷命运这边矛盾地二合为一,他不爱妻子冯婉喻,是因为她是后母指派的,他开始接纳冯婉喻,也是因为后母在阻碍他们恩爱;他成家后两次离开家庭,第一次是因为抗战,在炮火隆隆的重庆,那时候他接纳婚姻之外的女人韩月痕,毫无负疚地爱,毫无留恋地分手,冯婉喻只是一个模糊背影。第二次是在作为犯人放逐大西北,生死两茫茫之下,冯婉喻重新清晰还魂,成为他生命的支点,甚至他逃亡的目的也无非为看她一眼,“要当面告诉婉喻,他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他现在知道那么多年他自己误了自己,也误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谅,他最好的年华没有给她”,“要是他跑到婉喻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 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

 

一定要经过二十年的分别,才能意识到爱?这个转变的处理非常特别,而且丝丝入扣,是因为异地放逐重新激发了家的热恋,还是因为自由被剥夺更加理解不自由?或者兼而有之,其间更多是陆焉识情感的觉醒,“一代代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从陆焉识到老几,纵情欢场到生死下落不明,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通晓四国语言,到头却不知道“爱”怎么表达。对于情感,男人似乎总是觉醒得比女人慢,有人花一两刻钟,有人花三四十年。

 

对于冯婉喻来说,她并不自由,但并不妨碍她爱陆焉识一生,因为她从开始就先选择了陆焉识,那是她从小的男神。冯婉喻看似纤细,却有着地母一样的胸怀,她依赖本能而活,所以无论政治如何变更,即陆焉识当着她被带走或者一直未能出现,她还是拎着他习惯的拖鞋在家门口等他,不是因为温顺,恰恰是因为坚定,这是她从一开始就选择的情感归宿。“婉喻一生都那么自卑,一个优美的,优秀如婉喻的女子,自卑了一生,这是令人心疼的。一切压迫了她的人和事物,甚至理想和主义,都应该对她这自卑负责。他陆焉识也是该负责的人之一,还有恩娘,还有他不认识的婉喻的领导、组织、同事,甚至她的学生们。最令焉识心疼的是,婉喻从来没有意识到人们和事物们对于她的不公,因此她没有 被不公变成怨妇。也许一切的不公都始于他陆焉识:那个独守空帐的新婚夜,十九岁的婉喻就接受了焉识对她的不公。比起那份不公,世上便不再有不公了。”

 

因此,最终的失忆给予冯婉喻自由,“她获得了一个新人格。这个新的人格使她挣脱了典雅、宁静、优美,给了她无限自由,想说什么说什么,爱干什么干什么。”

 

她自由地赤裸着身体和她认为像陆焉识又不像陆焉识的人在一起,那应该是她不自由的一生最自由的时光。

 

至于韩月痕,几乎没看到太多讨论,其实也很有意思,如果婉喻内在自卑了一辈子,而月痕则自有骄傲:她和陆焉识在重庆相识,在他们的情感关系中,她一直是主导者,从欺骗陆焉识说自己有交往的军官,到打胎之后再来找他,再到守候他的入狱以及出狱,最后再自行离开。她的动机一直闪烁不明,但是人却熠熠生辉,进退自如,没有难分难舍,也能最早自我解脱,正如小说中所言,“在英文中‘爱上’是‘Fall in love’,即‘陷入爱情’;而不再爱了,用英文来说就是‘Fall out of love’,‘落出爱情’,或者‘退出爱情’,总之是有个‘出’的意思,从一种状态里解脱了,从一段情缘中开释了。没有想到,他俩之间,月痕是先解脱的那个。”

 

因为不爱,所以自由,但如不自由,岂能奢言爱呢?

 

《归来》:记忆vs遗忘

 

“据说那片大草地上的马群曾经是自由的。黄羊也是自由的。狼们妄想了千万年,都没有剥夺它们的自由。无垠的绿色起伏连绵,形成了绿色大漠,千古一贯地荒着,荒得丰美仙灵,蓄意以它的寒冷多霜疾风呵护经它苛刻挑剔过的花草树木,群马群羊群狼,以及一切相克相生、还报更迭的生命。”《陆犯焉识》的开篇起始,宛然已经是一幅动态的景致,足够为一个有野心的导演承担一个蒙太奇式的史诗片头,但是《陆犯焉识》是《陆犯焉识》,《归来》是《归来》,二者很难说是截然对立,但还是各有侧重。

 

前面说小说《陆犯焉识》主线是自由与爱情,到了电影《归来》,大概只有爱情了。我不是原著原教旨主义者,一尾好鱼,出了池塘进入厨房,就是大厨的菜,可以清蒸红烧,甚至可以刺身烧烤,但如果进化成为鱼丸鱼豆腐,那么大概需 要另立名目。

 

在《归来》中,不仅女主角的记忆失去大半,情节也重新改造。陆焉识的荒原余生与民国风光隐而不显,只变为温情归来,冯婉喻不仅名字变为冯婉瑜,性情也更像北方妇女而非上海闺秀,女儿由大龄科学家变为娇俏的舞蹈演员, 《红色娘子军》的舞蹈如此用力,显然应对那个时代的个人经验与青春启蒙。

 

我看过小说再去看电影,难免有些先入为主,单独来看,当然《归来》还是可以一看的电影,没看过小说的朋友不少反映不错,演员也出彩,尤其是女儿的角色虽然改编不少,却也另有风采。导演这样的题材,本身就是突破,而又不得不做些删减审查,这类举措也不能被某些人士所兼容,有人觉得妥协,有人则觉得出格,考核电影的标尺如此之多,可谓众口难调。于是,这种局部反抗就像电影里面的台词,“你还相信组织吗?……那好,我以组织的名义向你保证,他是你丈夫”,直白又天真,甚至令人莞尔,然而也仅止于此,再比如那些小说中不存在的书信则撇开残酷,只有风光无限情,情意绵绵。

 

回看严歌苓,她是有故事的人,当然不是时尚杂志里面那个在家化妆等着外交官丈夫的女作家那么简单的俗套桥段,却是经过背叛也有爱滋养的女人。才华加上经历,尤其是海外经历,使得她能够诚实地面对苦难,这对艺术家最为困难。不过有朋友说她后期作品受到影视影响痕迹不少,文学的留白空间减少,这倒是一个令人思考的问题。在文学式微的今天,文学的创造应该朝什么方向,更经典还是更现代,如果一部作品从诞生之初就立意为了成为一部剧本,其对文本影响是喜忧参半。

 

人很难超越自己的时代,这意味着个体气质以及教育往往在你的青春时代已经注定,个人成就的天花板从出生就已经隐性存在。人们常常说第五代导演气质,他们风格迥异之外,的确也有着共同之处。他们多是50后,这代人一定不是中国受教育最好的一代导演,但几乎是机遇最好的一代人,当然他们经历的各类斗争与风云变化也不少。

 

张艺谋出生于1950年,严歌苓出生于1958年,两人都是50后,考察成长背景给人最大启发不在于所受教育或者过人天赋,而是他们的波折经历显然给予他们的人生更多底色——这其实并非个体独有,也是那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少数人能够借此升华,不少人沉入深渊,更多人泯然众人。个人命运在面对时代之际,全凭造化,才华急智不足自保,无法复制也无从追求。这代人的命运,本来也是《归来》的一部分,是陆焉识的子女们那代人,他们得到也失落,有人迄今还在寻找之中。其中不少人信仰“伟大是熬出来的”,其实,不熬又能如何?总归在等待,无论有没有希望。

 

至于我,作为85后的一代人,我注定不太看重政治与艺术的关系,而看重艺术本身的展现。因此对我来说,最不可忍受并不是妥协,而是平庸。我对于张艺谋或者这个符号没有那么多情感含量以及是非判断,虽然看过他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却难以有如数家珍式的共鸣与热情,而年长一些的朋友们,往往在张艺谋身上倾注太多的认同与纠结,这个名字不是代表一个人,而是已经成为一两代人心中一个抽象符号,使得他们对于看不看《归来》如何看《归来》也踌躇不已,定见太多。对某些人而言,集体失忆成为精神隐伤,归来仍旧是遥远的目标。

 

除了时代,以往记忆也决定人类未来行为,而集体记忆也构成历史的一部分,因此反复被涂写改造,遗忘与记忆的对抗延续恒久。无论严歌苓还是陆焉识抑或张艺谋,他或她,或者他们的观众,离开家已经很久了,还能找到归来的路吗?毁誉参差,生死契阔,洪荒文明,其实所有的情感以及思维冲动,流放是现代人的宿命,本质都是一种思乡病。每个人其实都在寻找自己的路,无论通向故土还是他乡,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