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莎士比亚

原标题: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莎士比亚

 

话剧《麦克白后传》剧照。

 

 

在世界文学的广袤星空中,莎士比亚是一颗格外耀眼的恒星。这颗恒星持续绽放着夺目的光芒,发挥着它巨大的吸引力,许许多多的行星围绕着它运转。

 

英国诗人本·琼生曾盛赞莎士比亚为“时代的灵魂”,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时代”。诚哉斯言。今天重温莎士比亚仍有必要,他的著作不断被阅读,他的剧作上演不衰,深受读者和观众的喜爱;莎士比亚像一面镜子,每个人往里面看,都能照出自己来,对于当今的文学和艺术创作,仍然有着不可忽视的借鉴和启示意义。

 

1 戏剧人说,他是掘之不尽的灵感源泉

 

受访者:苏格兰国家剧院制作总监 尼尔·穆雷

 

由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和苏格兰国家剧院联合制作的《麦克白后传》,是国家大剧院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系列演出的第一部作品。昨晚,这部话剧结束了在北京的两场演出。

 

《麦克白后传》制作于2011年,已经在英国巡演近百场,此次来华演出是它第一次走出英国。虽然它不是莎士比亚原著,但在一定程度上就像是一个样本,展示了今天的英国戏剧人对莎士比亚作品的态度和理解。

 

苏格兰国家剧院制作总监尼尔·穆雷从中学就开始接触莎士比亚作品,13岁时参加了学校排演的《凯撒大帝》。他和大多数英国戏剧人一样,认为莎士比亚是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剧作家:“他讲述了那么多精彩的故事,描绘了那些我们无法企及的爱情和权力,在戏剧结构的谋篇布局和语言方面都是无人能超越的大师。对英国戏剧人而言,莎士比亚是掘之不尽的灵感源泉,没有一个人能够不受他的影响。”

 

虽然莎士比亚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但是今天英国的剧场里仍然充斥着他的剧目。尼尔·穆雷说,这是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具有延展性和延续性,这么多年来一直包容着人们对它的重新编译和解释。比如《麦克白后传》,虽然是以《麦克白》为起点的故事,但它在后面的讲述却与原著完全背道而驰,甚至是为了纠正莎士比亚犯下的历史错误而作。

 

莎翁原著《麦克白》中,暴君麦克白被贪婪的欲望指挥,弑君篡位。双手沾满鲜血的麦克白备受鬼魂骚扰,最终被两位王子搬来的英军打败,麦克白夫人也因良心不安而自尽。

 

身为英格兰人的莎士比亚从未去过苏格兰,他写的这个故事让苏格兰人不以为然。尼尔·穆雷说,数百年前苏格兰的时局非常动荡,大多数君主只能统治两三年,历史上真实的麦克白却非常不容易地统治了15年。也就是说,他不仅不是个暴君,还是个很受人民欢迎的君王。所以苏格兰国家剧院编剧大卫·格里格决定以苏格兰人的视角重新改编这个戏。

 

《麦克白后传》只延用了《麦克白》中人物的名字,人物关系和故事全部重新构建。故事从英军击败麦克白开始,原著中自尽的麦克白夫人并没有死,反而色诱援军统帅以自保。但留在苏格兰的英军也没有成为救世主,反而在继续制造悲剧。

 

除了纠正历史错误外,编剧大卫·格里格还借这个剧来影射英美在中东国家的所作所为,“他们推翻了一个独裁者,却并没有得到人民的认可,自以为是的善意并不是当地人民所需要的。”这一点也正是《麦克白后传》最被观众称道之处。

 

不过,尼尔·穆雷介绍说,在他的故乡,莎士比亚正遭遇着尴尬的境地。“我们生活中的许多语言都来自莎士比亚,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些。”莎士比亚似乎正在慢慢变成“熟悉的陌生人”。英国几乎所有演传统戏的剧团,每一季都会有莎士比亚作品上演,就连小学里,也有许多剧团在上演莎士比亚戏剧。但是,孩子们并不能够理解莎士比亚戏剧的动人之处,反而觉得它枯燥冗长。年轻人一听到莎士比亚的名字就会马上躲开,现在剧场里看莎士比亚作品的,除了老年人就是外国游客。

 

对于专业的戏剧人而言,看莎士比亚也存在一个再破译的过程,“莎士比亚的语言表面看上去并不复杂,但往往包含着非常丰富的含义,如果没有一个优秀的导师引领,你就很难理解他的作品。”因为不理解,许多现代导演的莎士比亚作品不能触及到灵魂和核心,“这样的作品观众会觉得不新鲜,也不爱看。这不是莎士比亚的错,而是今天的创作者太懒惰!”说到这里,尼尔·穆雷有些激动。

 

2 影视编剧说,他的作品是剧本写作教科书

 

受访者:著名编剧 王斌

 

王斌仍然清晰记得,四十多年前莎翁著作第一次给他留下的印象。1971年,他是一名部队新兵,平时在机关坐班,没多少事可干。恰好一次去姐姐家里,在她的床头发现两本莎士比亚著作,以前他没听说过莎士比亚,就好奇地借了回来。趁上班空隙偷偷阅读,一读之下,如遭电击。

 

“现在我怎么也记不起看的是哪个故事,但当时读莎士比亚悲剧,给我带来精神和情感上的巨大震荡,以致于我好几个月都没有走出这种氛围。”王斌说,莎士比亚的悲剧,第一次给他带来文学启蒙。后来,王斌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成为一名作家,还踏入影视圈,成为张艺谋的御用文学策划、编剧。从《活着》《一个都不能少》到《英雄》《十面埋伏》,这些影片背后都活跃着他的身影。

 

最近,王斌重读莎翁悲剧,依旧感到心潮澎湃。在他看来,莎士比亚对影视创作的影响,首先在于电影改编。“一类电影是忠实照搬原著,把舞台剧搬上银幕,像前苏联的《李尔王》、英国拍的《哈姆雷特》,我都看过,今天看来有点老套,但台词令人印象深刻。另一类电影是利用莎士比亚剧作的故事结构、人物关系,加以本土移植,讲的却是本民族的历史。”

 

在将莎剧进行本土移植的电影中,王斌觉得黑泽明导演的《乱》最为成功。“黑泽明对本民族的王朝、历史是有反思的,思想达到与莎士比亚的高度,可谓双峰并峙。”他感慨道,相比之下,中国影视至今仍然缺少改编、移植莎剧的成功之作。像冯小刚的《夜宴》,借用了《哈姆雷特》的人物关系,但莎士比亚的思想和精神并没有得到体现。“这部电影的台词写得好,很显功力,编剧有戏剧功底,但缺陷在于过度挥霍,缺少收敛。”王斌评价说。

 

在王斌眼里,莎士比亚剧作的每句台词都非常精炼,有好几个层次的内涵,编剧多读一些莎剧,对于提升台词质量很有益处。不过,根据多年的从业经验,他觉得把莎士比亚式的台词搬到今天的影视中并不容易。“莎士比亚主要是舞台腔,还是分行的诗剧,这种舞台腔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可是不适合影视。”

 

更要紧的是,王斌一针见血地指出,莎士比亚的台词充满人生感悟和哲理,编剧、导演必须具备深厚功力,才写得出这类台词。然而,当下国内影视所谓的抒情腔调,往往是学生腔、文艺腔,变成了花拳绣腿,跟莎士比亚没什么实际关系。“好台词应该刀刀见肉,这个人物说的话,其他人都说不出来,即便改动一个字,都会让人觉得不对劲。”他不客气地说,当下编剧写的台词普遍过于市井化,很难写出莎士比亚式台词的凝练。

 

王斌还感慨,现在的编剧如何讲故事、如何写好人物,在大量影视作品中都没有实现,也许可以从莎剧中汲取些营养。莎士比亚恰恰在故事类型、刻画人物上,树立了典范。“很多故事已经被莎士比亚讲透了,比如今天的阴谋类故事超不过《李尔王》,爱情类故事超不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复仇类故事超不过《哈姆雷特》。”

 

莎士比亚悲剧中不乏宫廷剧、历史剧,师承古希腊悲剧,涉及乱伦的题材,但毫不让人觉得庸俗,反而感到黄钟大吕的崇高感,灵魂从中得到净化。中国电影大片《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也是这类题材,却没有丝毫崇高的气氛。“伟大的作品在于利用通俗的故事,完成对人性和文化的思考。但我们这代人文化素养是不够的,一上来就是大白话。我们对历史的了解也不够,没认真读过《二十四史》,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创作,这跟潜心研究后再创作,完全是两码事。”王斌诚恳地说,国内这类大片拍得很空洞,还需要时间来磨练。

 

更为致命的是,今天社会流行的价值观离莎士比亚太远。在王斌看来,当下拜金主义、消费主义价值观,渗透到影视创作者的思想中,丑陋的价值观在影视作品中屡见不鲜。“莎士比亚的喜剧讽刺现实,悲剧揭示人生的痛苦,但大众宁愿活在梦中不愿醒来,拍悲剧没人看。”王斌对莎剧能否影响内地影视创作感到悲观,他直言,大部分影视人压根儿就没看过莎士比亚。

王斌觉得相比影视创作,小说和话剧更能继承莎士比亚的精神。由于当初读莎士比亚悲剧的影响,他酷爱悲剧,新近还创作小说《岁月三部曲》,下半年还计划排演一部话剧《岁月》,剧中人物都有着强烈的悲剧感。王斌动情地说:“莎士比亚对我的精神启迪,融入我的创作中,我就想恢复莎士比亚悲剧的感觉,让读者和观众知道人性中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劣,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伪。”

 

3 翻译家说,一味鼓吹他不是明智做法

 

受访者: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会长 辜正坤

 

身为北京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所长的辜正坤,研究了一辈子莎士比亚,他爱朗诵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还擅长以中国狂草书写十四行诗,他还是即将面世的国内最新汉译本《莎士比亚全集》的主编。

 

尽管和莎士比亚缘分不浅,但63岁的辜正坤不愿意为莎翁做广告:“中国学者在做莎士比亚研究时要特别注意保持独立、保持客观,既看到其伟大之处,也要能指出他的不足。”

 

少年时代的辜正坤,住在四川仁寿,他从同学手中辗转借到了莎士比亚剧作《仲夏夜之梦》。“太粗,太花哨了。”他当时对大剧作家评价不算高。

 

直到读了《奥赛罗》,辜正坤对莎士比亚又上心了起来。“打动我的主要是情节,人物之间的瓜葛关系处理得也很好。”而当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出现在辜正坤面前的时候,浪漫的诗句、大量的比喻征服了少年的心。

 

18岁那年,辜正坤开始翻译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凭着一种类似玩票的心态,他将这项翻译工作进行了16年之久。1996年,译林出版社准备出版《莎士比亚全集》,辜正坤用了一年时间,将154首十四行诗全部翻译完成。

 

辜正坤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很有传统词曲的味道,至今被读者津津乐道。回顾翻译的过程,辜正坤说:“我会译得音调好听,平仄上讲究,这样念起来就不拗口。”他还反复朗诵,如果一行诗里面,一些字眼、调子太突兀,就会想办法“和谐”。

 

2008年,辜正坤遇到了全面挑战莎士比亚的机会,他与外研社签订了翻译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版《莎士比亚全集》的合同。这个珍贵版本为1623年对开本,接近戏剧舞台上的活态的莎士比亚。

 

真正翻译起莎士比亚的剧本,辜正坤傻眼了。“如果完全翻译成散文就容易多了,但我是要翻译成诗,要讲究修辞、节奏,还要押韵。”结果,辜正坤花了一年时间也没译完《哈姆雷特》,“我一天只能翻译三十行,也就三四百字,比自己写诗要难得多。”

 

“莎士比亚再伟大,我也不能贪功。”辜正坤说,最后,一共有二十余位翻译家参与了这一浩大的工程,目前整体翻译工程已接近尾声。

 

“有学者认为,莎士比亚研究应与西方的研究接轨,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当学生。对此我不敢苟同。”在莎士比亚世界浸润四十余年之后,辜正坤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辜正坤认为,从中西方文化的不同视角来看莎士比亚,会更有趣,也有深意得多。“比如,关于男人之间的情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竟然写了126首,中国人就不习惯一个主题翻来覆去地写。”辜正坤说,但在西方这会是个优点,用各种各样的比喻歌颂友情,莎士比亚的才华尽情显露,语言大师的身份就亮出来了。

 

辜正坤承认,莎士比亚是伟大的戏剧家,他的作品题材多样。但他也提到,在过去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几个中译本中,因为时代所限和注释本稀少等问题,莎翁原作中充斥的大量性暗示、秽语等内容,基本上在翻译过程中被抹掉了。“现在随着对莎士比亚研究的深入,应该还原一个真实的莎士比亚,客观、全面看待莎士比亚作品才更有意义。”辜正坤说。

 

对莎翁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就有一个重新认识的过程。“哈姆雷特这个人物形象很丰满,有正义感,勇敢、善良,但将他视为人文主义的典型代表,就不合适。”辜正坤认为,如果从中西文化不同的审美观、伦理道德观来审视哈姆雷特,就会发现他是有缺陷的。

 

“我这次翻译《哈姆雷特》,就尽量把他真实的一面翻译了出来。”辜正坤说,有些时候,哈姆雷特就是一个满嘴说脏话的人,“欧菲利亚掏心掏肺地喜欢他,但他对欧菲利亚常常说的都是不堪入耳的脏话。光天化日之下侮辱人,我觉得中国人是不能接受的。” 其实,莎翁作品中的诸多经典形象莫不如此。

 

“从学者研究的角度而言,一味鼓吹莎士比亚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辜正坤说。

 

后记

各取所需说莎翁

解玺璋

 

如果我们说,人们提到莎士比亚,要比提到关汉卿、汤显祖、孔尚任的次数多得多,而且,人们对莎士比亚的了解,也远远超过对关汉卿、汤显祖、孔尚任的了解,这绝非虚言。至少说明一点,近现代以来,对比关汉卿、汤显祖、孔尚任,人们似乎更需要莎士比亚。

 

不过,这种需求本身就带着一点虚妄的成分。梁启超第一个把Shakespeare写成今天通用的莎士比亚,但他并未读过莎翁的作品。在他那里,莎士比亚不过是个西方文明的符号,用以证明中国文化的某种缺失。

 

留美归来,发起“国剧运动”诸君,在国外看到过莎士比亚戏剧在舞台上的情景,认为“中国戏也用这种方法”,“登场报名,旁白,独白,很有中国戏的味道。依列沙白时代的剧场,绝似北京的广德楼、中和园。”后来,上海戏剧协社演出了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这是中国戏剧舞台第一次比较正规地上演莎翁作品,但是并不为观众所欢迎,戏的内容甚至还受到了一些人的质疑。那个时候,受欢迎的是易卜生,或者苏俄作家所作的《怒吼吧中国》。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我们看历史上莎士比亚的译者,就知道,莎士比亚来中国是有所选择的,与其说是中国选择了莎士比亚,不如说是莎士比亚选择了中国。百余年来,莎士比亚与几代中国人打过交道,而每一代人所接受的莎士比亚,都只是他们自己的莎士比亚。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换成莎士比亚,这句话也是成立的。莎士比亚太庞大了,就像瞎子面对的那只大象;而中国当然不是那个瞎子,他看中大象的某一部分,不是因为他盲目,而只是在回应其内心的呼唤。

 

当然,相比数十年前,今天的中国,可能更容易接纳莎士比亚了吧。我们有了更新的莎士比亚的译本,我们也能够经常看到莎士比亚的作品被搬上中国的戏剧舞台,但是我们对于莎士比亚的理解和认识究竟进步了多少?莎士比亚对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我们只能借莎士比亚的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或是仅仅将莎士比亚当作自我炫耀的饰品和神坛上的供品?

 

也许我们应该回到最初与莎士比亚相遇的那个时刻,我们需要莎士比亚,是因为我们需要一种催化剂,以促进自身文化的更新。也就是梁启超所说:“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学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300336,股吧)系统。”而且,还要把这种新生的文化推广到全世界去,“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莎士比亚便是这催化剂的一个代表、一种象征。今天我们纪念他,当然有很多纪念的方式,但最重要的,我以为还是要静下来想一想,怎样才能不辜负莎士比亚,也不辜负我们自己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