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去故宫与历代文心相会
编辑: 陈豪 | 时间: 2014-11-03 15:05:30 | 来源: 新京报 |
朱家溍先生旧影。
2014年是我父亲朱家溍先生诞辰百周年,“欧斋墨缘——故宫藏萧山朱氏碑帖特展”就是为了这个纪念而筹备的。
萧山朱氏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的碑帖七百余种共一千余件,进入故宫博物院的时间是1954年,我出生是在一九五七年。在家里我们是没有见过面的。1995年、2001年的两次展览,之后紫禁城出版社重新编辑出版祖父的《欧斋石墨题跋》,这才是我开始知道“欧斋”,对“欧斋”有所了解的开始,因文字的阅读和在家庭中口口相传的一些片断,在心里时有感触,时有认识,所以,我的一些关于欧斋的文字与讲述,都不出一个晚辈的,一个读者的眼睛与认识。
在故宫延禧宫举办的“欧斋墨缘——故宫藏萧山朱氏碑帖特展”已经举行快一个月了,虽然故宫每日人满为患,但延禧宫却是个清幽的所在,真正进来看展的游客并不多——11月5日,这次难得的大展将会闭幕,再要看到这批朱翼盦先生珍藏的文物,恐怕又要等许多时候了。
关于朱翼盦收藏的碑帖,故宫有一个统计数字:故宫共收藏碑帖文物29715件,其中朱氏捐赠1070件,占3.6%——但其中包括一级品56件,占故宫所有203件碑帖一级品文物的27.6%。朱氏藏品之珍,由此可见一斑。
欧斋旧藏1952年捐赠故宫,这是50多年来第三次大型展出,缘起是朱家溍先生的百年诞辰,而配合这次展览,故宫出版社也推出了全新的《欧斋墨缘》图录。这次展览精选“萧山朱氏碑帖”100件,以“宝峻(碑·秦汉)”、“天玺(碑·三国 两晋 南北朝)”、“欧斋(碑·隋至初唐)”、“云麓(碑·盛唐以降)”、“幽兰(帖·宋元明清)”、“醴尚(轴张示例)”六个单元铺陈,全部展现朱氏碑帖鉴藏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对金石学研究所做出的贡献。其中,重点文物有九成宫醴泉铭册(北宋拓本)、李思训碑册(北宋拓本)等。
时下传统文化大热,但往往流于表象,究其缘由,或在于古典文化本身便是一个积累的过程,不是说扔就扔,说要就可以要来的。本次大展开始之际,朱翼盦先生的孙女、朱家溍先生的三女,故宫出版社副编审朱传荣先生撰写了《善承嘉锡 毋坠世守》一文,传叙朱翼盦的碑帖人生与萧山朱氏的文化传承,从中不难读出文化积累之功与传承之艰。此文之前已经发布于博客,惜传布不广,我们征得朱传荣先生的同意,选刊这篇传叙,既表达对朱家溍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之意,也希望有心的读者,愿意抓紧机会,在展览结束之前,去故宫亲眼看看那些难得的碑帖珍品——以及先贤为所珍爱的传统文化,所付出的人生。
家中的笔墨印象
我家是个大家庭,小时的印象里,奶奶屋挂的是奶奶画的芦雁蝴蝶,爷爷写的字,是母亲告诉我的。我们屋里是小幅的山水,上面有诗:“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会念这两句诗的时候其实还没认字,是父亲抱着看画教会的。北屋堂屋,条案后面的墙上,祖父的大幅照片,两边有字很大的对联,长大以后才从前辈的文字中知道对联写的是——“百年旧德论交远,五世清风接座频”,是我们的同乡又是世交许宝蘅先生为祖父五十岁生日所做的寿联。
认字的同时,开始写毛笔字。我这一辈大排行兄弟姐妹十五人,全都如此。五岁,生日那一天,去给奶奶磕头,起来的时候,奶奶给我一支毛笔,一个铜仿圈,都用红纸条缠着,说,你又大一岁了,该写字了。正是秋天,太阳从北窗照进来,窗前奶奶的书桌,桌上有铜墨盒,笔筒,毛边纸钉的大本。母亲在身后轻声说,两只手拿着,谢谢奶奶。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写毛笔字。
哥姐们小时都写过仿,现在能够查到的解释都叫“写影格”或“写仿格”,但我心里的印象就是写仿这两个字,特意问了一个长我十岁的姐姐,也肯定地说,就叫写仿。所谓写仿就是由长于书法的人写出端正的楷体大字,学写字的人把纸蒙在上面照着写。写字的纸不容易贴合,不贴合就看不清楚笔画,所以凡是写仿的时候,会用到一种文具——仿圈。仿圈通常是铜的,长方的,圆的都有,边框大约一厘米宽,厚度较镇纸稍薄,在纸上放好,括起来的空间正好是一行字的宽,哥哥姐姐们写的仿通常是三舅爷给写的,三舅爷是父亲的三舅(张效彬,号敔园。楷书精,又特别喜欢教导年轻人)而到我开始写字的时候,是三舅爷顾不上了,还是家里对于教育中的这个环节已经打算放弃?总之,我就是描红模子,没写仿,但也用仿圈。白铜的,上面细细刻着花枝和鸟,墨笔染脏了,洗洗,还是很亮。
忽然有一天,大人们忙起来了,买了好些有颜色的纸(原来这种纸一定也有自己的名字,但是自从“文化革命”之后就一直叫大字报纸了),比照着家里几种镜框的尺寸,写了毛主席诗,直接贴在玻璃上。看着有些异样。
1966年的暑假变得无边无际,学校停课了。到处是大字报,标语,我连红模子也不写了。倒是一直写铅笔字,因为母亲规定我每天需背诵默写一段毛主席语录,发生任何事情也不准拖延,用来替代学校里应该学的功课。家的外面到处是笔墨的痕迹,甚至无需纸,墙上,马路上都会有刷子刷出的标语,用的就是习惯上叫美术字的字体。
“文革”中曾经有一个叫做“红海洋”的现象,就是大规模描绘领袖形象、语录以及由此生发出的画面,像大海航船,葵花向日等,小学的图画老师齐良已是名画家齐白石的儿子,相貌堂堂的一个斯文人,本色的绸衬衫总是熨过的,说话清楚又温和。站在街上画那些祥瑞图案的时候,也仍然与熟识的学生和家长照常招呼。温文尔雅的齐老师与他置身其中的斑斓色彩奇异的烙印在记忆里。
1974年,父亲因退休得以从干校回到北京,院中的街道工厂还在开工,父亲已经开始临帖,母亲戏称为“举神童,做正字”。新年时候,会在月份牌的两边,集两句唐人的诗“映阶碧草自春色,照室红炉促曙光”,凑成小小一联。再往后,渐渐又恢复了元旦书红,不过一向只是春条,因其随处可贴,不要求轩敞的空间,“是那么个意思”。短信尚未普及的时候,贺年片是个很重要的拜年方式,父亲收到的贺年片非常多,他会在元旦之前全部带回家,在一种故宫博物院的便签上,用毛笔写新年大吉几个字,落款后钤两方印,一姓名,一室名。
1983年,院中的街道工厂迁出,收拾房子。父亲复印了几页新出版的印本《蔡襄自书诗》,请修复厂的裱画师傅接成两张镜心,用以遮挡破损的隔扇,之后又请他的好友许姬传先生题了宝襄斋三字,悬在复印的蔡襄自书诗之上,自此相对揣摩,临写不知其数。有人想拍照,这里一直是父亲最喜欢的背景。
我所知道的欧斋
祖父因为酷爱金石,室名别号也不少与此相关,譬如宝峻斋是因《鲁峻碑》,天玺双碑馆是因《天发神谶碑》与《禅国山碑》,云麓斋则是《云麾将军李思训碑》与思而未得的《麓山寺碑》。其中尤其以得到北宋拓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最让他震撼,欧斋即由此来。
祖父喜爱欧字,但他自己收藏碑帖三十年间,《九成宫醴泉铭》只有一本明拓,想往见一稍好的宋拓本都没有见到。直到五十二岁这一年,竟然得到了北宋初拓,“洞心骇目,几疑梦寐”,是他当时的感觉,真正是惊喜。这件宋拓有很多字不仅优于明拓本,而且优于一般的宋拓本。譬如,帖中“重译来王”的“重”字,从来所见都是有缺损的,这本是完好的,还有像“萦带紫房”一句“紫”字的勾,一般宋本,都高出“此”字约有半分,从字的结构看,不是欧字的特点,过去总是使人不解。而此本可以清楚地看出笔画适当,是欧字的本来面貌,只是在下勾附近有一处泐痕。由此可以知道,有些碑帖的拓本会把自然剥蚀的痕迹与雕凿的笔画连起来,造成间架结构上的不通。不仅如此,由于拓工好,字口清晰,一些向来有争议的字,在这样墨迹分明的拓本面前自然有了定论。用祖父的话来形容,“结构峻整,神气浑融,无丝毫婉媚之态,足见率更(欧阳询生前曾任率更令这个官衔,后世有时就用率更来称呼他)本色”。
好是真好,但在交易当时,居间的商人也知道这是让人非常动心的东西,何况了解祖父行事向来以为物有所值,所以出口的价钱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以重价要予,磋商累日,时予贫甚,不得已乃斥卖藏画,并称贷以予之”,所谓重价是四千块银圆,当时是向银行借了高利贷银货两清。为了还这笔高利贷,不得不卖掉了两幅同样非常珍贵的画,一件是沈周的《吴江图卷》,一件是文征明的《云山图卷》。也是了不起的东西,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舍得。
然后就是时时揣摩,数作长跋。把拓本上的字参照欧阳询本人的议论逐一分析,“此正率更自道出醴泉铭之甘苦语,非泛泛论笔诀也。然非观北宋初拓,字字而体之,则不能知其语之亲切有味。予因适获北宋善本,每于风日恬和,心情闲逸之际,取置晴窗净几,静观玩味,正不啻对欧公书诀时也。”
也是在跋语中,看到祖父的记载,说最初以贱价得到此本的品古斋同时收购的还有两种宋拓《皇甫诞碑》和《集王圣教序》,《皇甫诞碑》也是欧阳询书,据说流到日本,《集王圣教序》则不知下落。三种拓片都是相同的装潢,这种装潢叫库装本,后来也叫漏镶本。这是明代宫中大库藏帖的标准装潢。民国建立后,紫禁城的前三殿被民国政府接收,其中许多藏品被太监带出宫,以贱价销赃。地安门以近皇城而成为集散地。
祖父不仅为此拓本写有长跋,还写了《题北宋拓九成宫醴泉铭绝句十首》,其中第九首说的是册页外锦的花纹,题签的书风,“梅蕊姜芽间縠纹,绯衣长护级祥云。装潢未改宣和样,六字书签宋八分。”
第十首记裱褙的格式“古墨成花字亦香,扪来触指有锋芒。薄施褙纸匡中陷,却被时人唤漏镶。”
得到此本是秋天,第二年有一个姐姐出生,祖父嵌了一个“醴”字在她的名字里,就是纪念这件事的。1995年故宫第一次展出这本拓片,姐姐特别高兴,在展柜旁拍了一张照片,说跟我的魂合一张影。
祖父的一生,因习书而关注古人之法,他对古代碑帖墨迹的关注与收集始终围绕这个目的,在临写中由心慕而手追,用古人的实践矫正自己偏颇处。
有一本褚遂良《慈恩寺圣教序》是父亲小时候得到的,祖父在拓本后题字说,“四儿年九龄,尚不知书,见兄辈各有所获,乃亦向予求索,检此付之。此汝外祖简盦侍郎所遗,虽非旧拓,而精神尚足,且经尔父临写,不可不重,尔其识之。”拓本的年代并不早,但这是祖父在刚刚结婚时,他的岳父张仁黼先生送给他的,祖父带在身边有二十年时间“褚公书法,意在笔先,须凝神默会,识其起落之迹,期下笔时方能得其仿佛。盖河南探源六书,别开生面,一笔一画,无不与篆籀相通。非博极古法,从秦汉碑版中咀其神味,庸有幸获耶?”
祖父的悟性好,搜罗有力,这些成为他拥有宽泛的样本与比较的可能,但用功之勤也是至关重要的。用父亲的话说,一生致力于书无日不亲笔砚。
《欧斋石墨题跋》中不仅有对古法的体会,也时时可见切中要害的批评。他说自己中年以后曾经酷嗜董其昌,“然摹拟未善,每流于拘挛,恐致痴冻蝇之讥,”董之书法是出自徐浩,所以爱董字须得以徐浩作为解药,才得以纠正,古人是师,是法,是镜,也是药。
保持足够的清醒,才能有足够的辨识力,对古人,对自己。浸染于古,是为懂得古的好,并用这好来滋养自己。
“天与厥福,永享年寿”
父亲一辈兄弟四人在注重文史与艺术的家境中长大,中学期间,除学校功课之外,在家要背诵经书,点读《资治通鉴》,学做诗词。父亲也不例外,但父亲在中学里数理化不好,曾经积攒早点钱在暑假偷上补习班,才勉强通过高中毕业的会考。考大学时先是兄长让报考唐山交大和北洋大学,连续考了两年,还是进了辅仁大学的国学门。在四兄弟之中,父亲的字远不如大伯父风姿绰约,大伯父的书法有自己的天才,父亲有的是练才,只要勤习,即有变化,稍一懈怠,立刻退步。父亲写字,不愿意让人围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着写不好了。如果是写比较大的联匾,会反复斟酌,写好了还会请二哥或者三哥来看看,会问还立得住吗?出差在外,常有人求字,父亲是有求必应。但遇见有人明确要求写一张难得糊涂的时候,父亲就会脸色一正,说,你身为国家公务人员怎么能用这样的话当座右铭。给公务人员写字,常写的是张迁碑的隶书,有时是较长的一段,“国之良干,垂爱在民,蔽沛棠树,温温恭人,乾道不缪,唯淑是亲,既多受祉,永享南山,干禄无疆,子子孙孙”,有时是四个字“国之良干”,或是“永享南山”。一来张迁碑是著名的汉碑,在书史上是由篆入隶的典型,二来祖父旧藏曾有珍贵的明拓“东里润色”不损本,他临习久,有感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父亲对人的社会责任是有期许的,他自己不说难得糊涂这样的话,也不愿意别人说这样的话。
2013年院中决定要以萧山朱氏捐赠碑帖展览的形式纪念父亲百周年诞辰,曾特别关照,对藏品有要求可以提,包括一级品。一级品不超过全部展品的百分之二十是院中固有制度。因此,围绕百分之二十也会成为新闻关注的焦点,报道中屡有耳闻,“……本次展览破例提供超过百分之二十的一级品……”,既为制度,存在的首要意义应该是遵守,作为女儿或故宫的职工,我都不愿破例。
虎坊桥正乙祠戏楼与菖蒲河公园东苑戏楼都有父亲写的台联,正乙祠的是“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东苑戏楼的是“有声画谱描人物,无字文章写古今”。
这是两处原来多次看过演出的剧场,剧场都是按照传统式样修的,台联都是父亲写的,联文并不出自父亲,是民间古来流传的,却仍然以精炼的文字警醒着娱乐中的人,这也是父亲惯用的方法,沿用曾经人人熟知,现在却不流行的说法,让教化继续。
在碑林博物馆,为筹备本次展览做影像的采集,同行中人不止一次发出“这是我的多宝塔”“这是我的颜勤礼”, 轻声的喟叹之下,是心里一次说不太清楚的感动。无数次临写的那些句子,就在这里,在石头上静穆地反射着好天气的光线。
让我想起也是祖父给父亲的另一件拓本《礼器碑》二册,“阴侧俱备,为予十四年前所得。拓手极精,盖雍乾时洗碑精打之本,与明拓无甚出入,惟间有笔画略损耳。学者得此习之,亦良不易,讵可以古董眼光视之乎?四儿今年六月二十日值及冠之年,以此予之。碑文末云“天与厥福,永享年寿”,语极吉祥。汝其善承嘉锡,毋坠世守。癸酉(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日父翼厂题记。”
大概就是基于这样的意思吧,我们想要纪念一个人,办了这样一个展览,为了这个展览,我们到曾经的唐朝去,在那里找寻或者清晰或者残损的原石,去印证历史或者并不完整的存在。
善承嘉锡,毋坠世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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