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乡思
小区闲地里,有人种了一小片艾草,兀自在那儿绿油油的蓬勃生长。艾草虽曰草,却并不低矮偃伏,而是高高大大的,有灌木的威势,羽状分裂的齿形叶子,参差错落地在桔梗上伸展。我掐了一片叶子嗅了嗅,一股浓烈的植物清香之气沁入鼻腔肺腑。
《诗经》有云:“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采艾易惹相思,艾草的气息仿佛让我闻到了一种家乡的味道,想起了端午节。植物似无情,却是感情密码和信息的储存器,一旦遇到机会,它会丝丝缕缕地释放出来。
在我的家乡冀南平原一带,端午节称作五月端午。中国传统的四大节日春节、清明、端午和中秋,分属于冬、春、夏、秋四季。端午节时值仲夏,烈日当空,草木蓊郁,瓜果飘香,布谷声唤,正是一年景好处。
民谚“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端午节在家门口插艾是老家一个恒久的习俗,据说能辟邪祛灾。记得小时候,一到五月端午那天,母亲天不亮就起来,她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将头天准备好的略微有点打蔫的艾草拿起来,走到街门口插入香炉内,一边两枝,又在窗棂上也绑上一束,立时一股青草的气息弥散开来。此时,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太阳尚未升起,这种起五更插艾草的感觉,充满了神秘和庄重的气氛,非常具有仪式感。加上“辟邪”的说法,让我惴惴地有点小紧张,好像外面有一只怪兽蹲伏着,就等着被艾草吓跑。我问母亲,为啥不等大白天再插艾,她说,太阳出来后再插就不灵了。如果端午这一天在村里溜一圈,可以发现,家家门口遍插艾草,蔚为风景。
我们村西相隔一里地,有一村庄艾村,是我奶奶的娘家。据说,这村子原名叫庄活村,后来改名艾村自然跟“艾”有关。当地流传着明代“燕王扫北”的故事,燕王朱棣和建文帝争夺皇位,在河北一带两军厮杀。本地百姓以为燕王叛逆,故反对之,燕军便大肆杀戮。一日燕军来到庄活村屠村,见一家门口插有艾草,心生忌惮,便绕其门而过。后逃难的百姓返回,知其况,便纷纷效仿,家家插艾,从此将村名改为艾村。艾草在人们心目中是吉祥平安的物什。
《平乡县志》载:“五月五日,簪艾虎,食角黍,饮雄黄酒。”“簪艾虎”,是说五月端午这天,要将艾草做成老虎状,或者剪纸成虎样粘上艾叶,戴在头上。陆游也有“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的诗句,但好像而今民间流传的习俗并不见戴艾的,还是多为插艾。说艾辟邪,虽然附会了神秘色彩,其实倒也不是迷信。艾草是中药,《本草纲目》称之“药草”,有多种效用,艾灸是其中最显著的一个。再说,细菌、病毒,不都是看不见的“邪祟”吗?
过节总是离不开吃,端午节必定是要吃粽子的。《平乡县志》所谓“食角黍”倒是其来有自。西晋《风土记》云:“仲夏端午,方伯协极。享用角黍,龟鳞顺德。”又云:“以菰叶裹黏米,杂以粟,以淳浓灰汁煮之令熟。”我小时候,家里条件差,从来没见过大米什么样,只知道南方种稻子才会有大米,我们这里缺水,种的是黍,包粽子用的馅自然是黍,即黄米、黏米,再加上枣,用苇子叶包成三角锥状,名副其实的“角黍”。过节的时候,母亲偶或赶集时买回几个粽子,但多是她自己亲手做。苇叶从村头大坑(池塘)边上的芦苇丛擗几把,黄米和枣家里就有现成的。但因苇叶较窄细,不如南方箬竹叶子宽,常常包不严实,裂呲歪巴,甚至有一回漏了一锅,当粥喝了,我们都为此笑了好几天。因为黄米和枣是日常食物,所以端午吃粽子也没觉得特别解馋。直到有一年五月端午,在县里工作的父亲带回了几个糯米裹蜜饯做的粽子,与往日“角黍”迥异,才一饱口福,品享到真正的美味。解开粽子外面捆绑的细绳,剥开苇叶,露出莹白如玉的糯米,里面裹着的蜜饯显现出一抹暗红色,如琥珀镶嵌其间,一小口一小口咀嚼,都舍不得咽下,那滋味真是糯糯的、香香的、甜甜的,好吃极了。这第一次吃糯米粽子,足够回味一生。后来每到五月端午,尽管粽子品类繁多,花样迭出,但我最爱吃的还是糯米裹蜜饯的那种,最初的甜蜜记忆不仅储存在大脑里,还在味蕾里。
近日我打电话给大哥,大哥耳背,大嫂接了。我问她,咱们老家为啥过五月端午?大嫂说,不是说纪念那个作家屈原吗?大嫂七十多岁了,只念过几年书,尽管端午节的来源有诸多说辞,但她此言却是不管南方抑或北方最主流的声音。宋代文豪苏东坡词曰:“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六爻令·天中节》)这里将端午节的习俗与怀念说了个齐全。张耒、梅尧臣、文天祥等历代诸多诗人都留下端午怀屈子的诗篇。屈原被称作伟大的爱国诗人,已深入人心。国是最大家,家是最小国,家乡是小家的延伸,是国家的缩影。爱家乡是爱国这条大河的一脉支流。
又是一年五月端午,不禁令我悠然怀想起家乡——那青绿的艾草,金黄的麦浪,彤红的杏子,碧翠的芦苇,还有家人亲手包的并不规整的粽子。那是家乡的景色,家乡的味道。其实,春节、清明、端午、中秋这传统四大节日,哪个不叫人思乡想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