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尘埃落定，民进党以57.1%的得票率大败国民党。竞选前声势浩大的造势活动和狂热的粉丝最终没能帮助国民党候选人韩国瑜“逆风翻盘”。为了赢得选战，蔡英文采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国民党未来会进一步分裂吗？以很大优势获得连任的民进党会将《反渗透法》营造的“绿色恐怖”变本加厉吗？我们如何面对“台湾牌”？

 

针对这些问题，观察者网采访了上海市台湾研究会会长、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严安林。

 

严安林 上海市台湾研究会会长、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

 

采访 观察者网 戴苏越

 

观察者网：严老师您好。这一次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结果是否和您的预料一致，您认为这场选战蔡英文赢在了哪里？

 

► 严安林：蔡英文的连任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是坦率地讲，蔡英文能够拿到超过八百万票是在我的预料之外的，我之前估计她这次不能超过689万，也就是说会比她第一个任期的得票低一点。

 

为什么蔡英文会赢？我想蔡英文的胜利不是因为她四年的执政取得了多少政绩，而是她赢在了这次的竞选策略和部署是比较成功的。我认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首先，她比较成功地整合了民进党内部。蔡英文在九合一选举之后没有多久已经将民进党内部整合好了。整合的手段主要是利用她手上掌握的行政资源，释放出各种各样的官位和经济资源：比如说她让苏贞昌一个败军之将出任所谓的行政部门最高负责人；连任台中市长失利的林佳龙去当“交通部长”；赖清德试图挑战蔡英文失败后辞去“行政院”最高负责人，蔡英文也把赖清德拉为她的副手——蔡英文组织的这个外界称的所谓“败选内阁”，正是为了她未来的连任需要，她通过分权或者说“分赃”的方式把民进党内部的各派势力都摆平了。

 

蔡英文“摆平”了曾经的威胁赖清德，使其成为竞选的副手

 

摆平以后各方形成一个基本共识，就是“唯有蔡英文的连任才能够确保民进党各方人员的利益最大化”。蔡英文不仅整合了民进党内部，而且还整合了整个泛绿阵营，包括时代力量，她也给了很多资源把他们整合进来，这样整个泛绿阵营并蔡英文为一尊，先团结内部再向国民党开刀，这样一种策略我觉得是非常成功的。

 

其次，蔡英文运用政权机器，全面地“黑韩”——用各种方式污名化对手韩国瑜，抹黑、抹“黄”、抹“红”。现在台湾可以说百分之八九十的媒体都是偏向民进党的，因为一方面蔡英文给了他们好处，另一方面如果他们不偏向民进党，蔡英文就会采取各种手段来整媒体。譬如选举期间发生的一个案子，台大的苏宏达教授因为在故宫南院提出对民进党的批评，遭到警察局上门“查水表”，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绿色恐怖”，这样一来没有人敢和蔡英文唱对台戏，只有跟着她的步调走。

 

随着竞选的深入，韩国瑜遭到了台湾媒体的“抹黑”

 

另外，我觉得蔡英文能得这么多票，还因为台湾不少老百姓是蛮善良的，他们觉得蔡英文才干了四年，虽然没什么政绩，总得再给她四年的机会。我在和台湾朋友的交流当中，有些人就是这么和我说的：“2000年陈水扁上台干了八年，2008年马英九上台干到2016年也干了八年，蔡英文为什么只能干四年呢？”

 

更为关键的是，正是因为蔡英文觉得这四年她没有政绩，那她有什么牌能打呢，只能打“主权”牌——在两岸之间搞对立，恶化两岸关系，然后把自己塑造成守护台湾“主权”的人。相反，把对手韩国瑜描绘成“亲中卖台”的代表，中共在台湾的代理人。从去年年初蔡英文针对“习五条”要推动 “反一国两制”，要反对什么大陆对台湾的“红色渗透”，借香港的事情来搞所谓“反送中”，到最后12月31日她通过了《反渗透法》，我们可以看出蔡英文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在拉高两岸的紧张对立，在台湾社会营造一种“反中”、“恐中”的社会氛围，如果你害怕统一，不愿意统一，就要投蔡英文一票。

 

甚至蔡英文年中的时候还讲过，说“2020的选举肯定是最后一次民主选举”，潜意识就是告诉台湾人如果不投票支持蔡英文，如果投票支持韩国瑜，以后台湾就没有选举了，因为韩国瑜上台两岸就会统一。因为客观上大陆的发展也给台湾老百姓一种感觉，就是台湾有可能被统一。

 

再者就是利用香港的修例风波，有人说蔡英文是捡到了枪，我说她哪里是捡到了枪，她是自己在制造枪。实质上香港修例风波的幕后黑手是有蔡英文当局的，包括这次1月11日的选举，蔡英文在讲话中说：“这是‘一国两制’还是自由民主的选择”——言下之意投韩国瑜就是支持“一国两制”，投蔡英文才是支持民主自由。

 

从客观上我们必须看到，她的这种操作在台湾社会是引起了一些民众共鸣的，最大的好处是掩盖了蔡英文这四年的糟糕表现，这样一来和“被统一”这种大事情相比，蔡英文领导人做得不好反倒是变成小事情了。

 

观察者网：相对于民进党内部的整合与团结，可以说国民党这边的表现恰恰相反。韩国瑜手握众多死忠“韩粉”依然输得很惨，是否主要是因为身后的国民党力量的分散和内斗？

 

► 严安林：是的，反过来讲国民党最大的问题就是内部的整合，从“九合一选举”赢得这么漂亮最后一路走来一副好牌给打烂了，最大的问题是国民党整合不力，泛蓝不团结。

 

包括亲民党的宋楚瑜也出来参选，当然你可以说亲民党的票与韩国瑜加起来也不如蔡英文，但是这样给外界一种什么感觉？给泛蓝的支持者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整体的氛围是蔡英文一定能赢，这是对她很有利的，很多人会因此支持她——如果说我投你一票你也赢不了，很多人就不投了。

 

而不管是从台湾内部形势还是外部环境考虑，我从来不认为韩国瑜有机会，我甚至认为韩国瑜根本就不应该出来参选。我记得上一次接受观察者网专访时曾经说过，郭台铭是一个比较理想的人选，我不认为韩国瑜应该出来选，因为韩国瑜这次出来选很大的一个问题就是相当多的高雄市民认为他参选的正当性不足。我们可以看到这次韩国瑜在高雄的得票是非常低的，这说明人家支持你当高雄市长，未必支持你参选台湾地区领导人。

 

郭台铭本身也有问题。既然你愿意参加国民党党内初选，最后民调输了，输得还不少，那自然是应该愿赌服输。结果他最后不但不公开支持国民党候选人韩国瑜，还跑去支持宋楚瑜。吴敦义一开始对郭台铭还真不赖，为他能够代表国民党参选创造很多条件，但是郭台铭最后又退出国民党，这就让别人看出原来你想要参选才要这个党员身份，像衣服一样今天想穿就穿，明天想脱就脱，这说明国民党的很多政治人都是把自己的政治利益看得比党的利益重，党员身份就成了选举的工具了。

 

国民党如果没有内部的提名纷争，能提前八到十个月就产生候选人，开始部署，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你看韩国瑜选举到最后只能靠造势。

 

观察者网：对，我们看到韩国瑜最后的造势晚会声势很大，场面非常热烈，为什么没能帮助他翻盘呢？

 

► 严安林：造势看似场面大，但造势不等于选票，真正的选举不是靠造势就可以成功。造势形成一个气势很旺的表象，但是最终你能不能把票开出来是要靠一个村一个庄去跑，一双手一双手去握的。同时村里都要有很多“桩脚”，尤其是民进党，它很多钱都是下去的，没有桩脚，这么大规模的选举你个人是不可能每个村都跑到的。当然你能跑到越多越好，你必须要去和老百姓去握那双手，握了手不见得能拿到这张票，但是你不握这双手恐怕你肯定就拿不到，这是不一样的。

 

台湾的选票是要靠一双手一双手去握的

 

尤其这么大规模的选举，需要缜密详尽的布局，需要一个大的组织，不是靠韩国瑜的一个号召，靠几十万的粉丝就能赢的，没有那么简单。

 

观察者网：您认为失利后的国民党将会何去何从？韩国瑜未来在国民党内会是什么样的地位？

 

► 严安林：未来的国民党我不会像很多人那么悲观，当然我也没有那么乐观。不乐观的理由是国民党的不团结，内斗；缺乏思想、灵魂，主义和政治论述。但是不悲观的理由是民进党是需要一个反对党来制衡它的，除了国民党我觉得没有更有实力的政党来制衡民进党。

 

国民党在未来四年里，尤其是这次败选吴敦义辞去国民党主席以后，内部一定会有两个斗争，一个是权力斗争，第二个是路线斗争。权力斗争，具体来说就是谁来接任党主席，我相信各个派系最终一定会达成一个政治共识。我不认为国民党会分裂变成若干个小党，作为一个“百年老店”，我们经常有一句话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国民党还是一个有一定实力的，对民进党产生一定制衡的政党。台湾的选举制度决定了两党政治，国民党在地方还有十五个县市在执政， “立法院”还有几十个代表，还是一股重要的力量。我认为蓝营还是会在国民党的大旗下，不会分崩离析，这一点我有信心。

 

至于韩国瑜，他毕竟是高雄市长，还是有一定民意基础的，还有几十万到一百万的“韩粉”，我相信“韩粉”不会因为经历这一次败选就离他而去，在这个情况下韩国瑜未来还是国民党内非常重要的一个政治人物。

 

他会不会出来接国民党的主席？我觉得还要看形势的发展，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我觉得对于韩国瑜来说，后面需要沉淀一下，看怎么样把高雄市长当好，好好为高雄市民实现他当初竞选时的承诺。只要他能把高雄市的治理搞好了，韩国瑜的政治前途还是有的。不等于这次输了，以后他就不能再起来。蔡英文2012年挑战马英九也没有成功，2016年才卷土重来，东山再起。韩国瑜相对来说年纪还不算太大，他的政治前途我们还不能马上就否定他。

 

观察者网：很多大陆人民认为国民党如果当选能够为我们的和平发展争取一些时间，现在既然现实是民进党取得了连任，下一个四年您觉得蔡英文会如何处理两岸关系？她是否会延续最近《反渗透法》营造的政治恐怖的氛围，会在两岸关系上走得更远更危险吗？

 

► 严安林：坦率地讲，蔡英文这一年多来为了自己的选举之利，拉高两岸的对立，出台了很多管控两岸交流的措施，对两岸交流是非常不利的。她的目的其实有两个，短期利益是为了选举，还有另外的客观效果是要制造一种寒蝉效应，

 

尤其是所谓的《反渗透法》通过，让很多台湾老百姓有点不敢到大陆来，甚至让我们到台湾去也感到蛮紧张的。万一它把我们污蔑成要“渗透”进台湾去的怎么办？所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可能都会非常的谨慎，这就对两岸交流产生了非常大的负面影响。我希望民进党蔡英文如果聪明的话，在这一块是可以做适当处理的，虽然它已经通过立法，要废除可能性不大，但是怎么去实践这个所谓的法规很重要。如果你虽然通过了，但是不去实践，可能很多人慢慢就会好一点，但是如果你真的去抓人，那就会导致人人自危。

 

所以未来的两岸关系，球还在蔡英文手上，未来的两岸关系究竟是持续紧张还是在目前这个基础上甚至还有所缓和，关键还是要看蔡英具体的表态和做法。但是我比较悲观的看法是蔡英文她究竟有没有发展两岸关系的动力？她有没有这个意愿？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我目前还看不出来。

 

但是我希望蔡英文在连任以后不要误判形势，不要把她这次得到的800多万选票看成是老百姓支持她的两岸政策。台湾内部的因素，包括蔡英文竞选成功是她能够赢的很重要的原因，但是不等于说台湾的老百姓就支持蔡英文搞“台独”，就支持蔡英文在两岸政策上搞这种管控，搞得人人自危的做法，甚至我也不认为800多万支持她的人觉得“蔡英文你这四年做得太好了”。

 

如果蔡英文能够客观地看待这种现实，我相信她的两岸政策会比较理性，但是很多政治人物，包括韩国瑜这次为什么要参选？还不是被胜利冲昏头脑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蔡英文很有可能也会这样。尤其是她这一次的连任，以往几届连任的台湾地区领导人，包括马英九和陈水扁，第二次的得票都不如第一次的高，马英九第一次765万，后来只有689万，蔡英文这次是从689万搞到了超过800万，反而是多了，她会不会产生一种误判，这也是有可能的。

 

观察者网：在当前的形势下美国会继续对中国大陆打台湾牌吗？民进党在下一个四年里是否会积极配合美国的这一战略，唯美国马首是瞻呢？

 

► 严安林：从当前中国大陆和美国的关系来看，尤其是现在美国把中国大陆的发展看作是对他的挑战，“中美战略关系新变局”的背景下，我非常担心美国会不断地打台湾牌。因为对于美国来说，打台湾牌目前似乎是一个没有什么本钱的买卖。

 

当然我也相信，凡是美国理智的政治人物都应该了解，台湾问题是中国的核心利益，所以即使是打这张牌，我相信也是会有一定限度的。我不认为它会无限地打，不断地打，比如美军重新返回台湾岛，军舰停靠台湾，那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敏感的，1979年中美能建交，美国对台湾“断交、撤军、废约”是前提，如果美军现在重返台湾，对于中国大陆来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尼克松与蒋介石

 

我相信美国会在各方面试探中国的底线，但也会有一定限度，因为一旦中美关系完全破裂，不符合美国的利益，美国尽管要遏制中国，中美之间是既有竞争又有合作，也还没有到只有竞争没有合作的地步，否则这对于全球都将是不可承受之重，对美国也是不可承受的。

 

但是你要问到蔡英文对美国打台湾牌会怎么样，我相信她会主动贴靠，而且她曾经说过“台湾也是棋手”，她还想打美国牌呢——贴靠到美国的印太战略里，在里面寻找它的位置，发挥她认为应该发挥的作用。她认为这样是符合民进党利益的，尤其是在两岸关系比较紧张的情况下，她一定会打美国牌。

 

所以可以预料未来两岸关系中一个比较大的挑战一个是美国打台湾牌，一个是民进党当局打美国牌，这两张牌的相互激荡对于两岸关系的冲击是会比较大的。

 

观察者网：面对这样的态势，我们中国大陆应该如何应对？

 

► 严安林：我觉得从我们来说，当然首先希望能够处理好中美关系，稳定中美关系我相信一定能够稳定两岸关系。因为中国大陆、美国、台湾这三方的角色中，台湾是力量最差的，所以中美关系稳定肯定两岸关系就能稳定，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我一直不认为只有美国才可以决定中美关系的走向，我们中国大陆也可以决定我们和美国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双方共同来决定，我们的运筹也能发挥一定的作用。中美关系前景如何，主要取决于美国的对华政策，这个我同意，但是不全部取决于美国的对华政策。只要我们把中美关系稳定了，我相信两岸关系就不会有太多的风浪。

 

第二，我们一贯是希望稳定两岸关系的，我们从来不希望两岸关系“风高浪急”，从中国大陆本身来说，我们未来几年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不希望两岸关系面临波折，我们也有这样的实力。当然，民进党的两岸政策也会有一点作用，但是从长远看是由我们来决定两岸关系的走向。